第2章 中篇小說 女兒進城(陳倉)(1)(3 / 3)

所以女兒這次進城,應該有著對小夥伴們複仇的情緒。女兒平時要念書,沒有時間。等她放假了,有時間了,我恰恰有女人了。幾乎所有女人都喜歡當媽,覺得當媽是很自豪的事。但是所有女人最討厭的,就是在“媽”前邊,加一個“後”字。一個“後”字就說明她不是原配,是後來才搞上的。所以每次我說自己有個女兒,那基本就是我失戀的時候;有一年,我相戀的那個女人,不在乎我有一個女兒,甚至還為女兒準備了禮物。但女兒出發前,卻被前妻關了禁閉。所以整整六年了,我都沒有見到女兒,每次從電話裏聽到她的聲音,都會發現她在一天天長大,聲音慢慢地在變高,卻怎麼也想象不到她長成了什麼樣子。

我說:“你來吧。上海下雪了,可以打雪仗了。”

女兒說:“再過幾小時,我就到上海了,你來接我啊。”

我說:“好啊。”

我笑了笑,心想這個小丫頭,可能是想爸爸想瘋了吧。她應該是說著玩的,就算她自己想來,順著一條長江,跟著一滴露水,能夠找到一千多公裏之外的上海,她媽媽怎麼能放過她呢?通個電話都躲躲藏藏的,何況是來上海與“陳世美”見麵呢?這簡直就是做夢。所以,我並沒有放在心上,隻當成是女兒一個美好的願望罷了。

掛掉電話,雖然覺得女兒不可能進城,但還是把家收拾了一下。說是家,是相當不準確的,其實隻是遠郊地區的一間石庫門老房子,是租來供我每天擺放身體的地方。我把滿地的臭襪子撿起來,再把堆放了許久的垃圾弄走,但是厚厚的一層灰塵,讓人感覺連寄居的地方也不是,而是蜘蛛張網捕食的一個道具。

懶得再收拾下去了。我到廚房裏翻了翻,幾包方便麵已經吃光了,熱水壺裏的水不知道是哪一天燒的,已經冰涼冰涼,與自來水沒有差別。肚子實在有些饑餓,加上隔壁不時傳來喝酒碰杯的聲音,那聲音有點含混不清,說明嘴巴一邊說話,一邊在咀嚼著大魚大肉,而且有點喝高了的樣子。那種巨大的反差,產生了巨大的衝擊,這就是長江頭與長江尾的差別。

我穿著拖鞋就下樓了。這個春節,已經是第六個年頭獨自一個人過了,春節期間一個人的孤獨,比任何時候都大。開始幾年我不回家,除了長江尾難以麵對長江頭之外,真實的原因是怕花錢。其實我沒有錢,同在報社工作,有些人跑跑場子,拿拿紅包,再嚇唬嚇唬企業,說要曝光之類,錢就源源不斷地來了。這樣的人,是有條件的,要麼是樹大根深的本土人,要麼就是道德淪喪的大騙子。

但是我,既沒有後台,又不想當騙子,所以就隻能受窮了。如今這個社會,骨氣與財富,有時候是背道而馳的,是長江的兩個方向,一個朝著上遊,一個朝著下遊。還有一點,人家拿一百次紅包都沒事,如果你拿一次就有可能被人舉報。有一次,我去參加了一個房地產開盤的活動,報社一起去了兩個人。那個女記者是領導派的,我是朋友拉著去的,最後我被投訴到了宣傳部,在大會上挨了批評。好在隻有三百塊,如果是一千塊,就是行賄受賄,要坐牢了。這就是人和人不一樣的地方。如果把人比成蘿卜的話,人家不一樣的是,在這個世上比咱多一個窟窿。咱是一個沒有窟窿的人。

在我們老家人心目中,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是在上海工作。在上海的乞丐都是大富翁,何況你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打工,在飯館裏跑堂,在小區裏做保安,在碼頭扛麻袋,在商場裏做銷售,你是在一家報社做一個記者。記者是什麼?是見官大一級的人,見到鎮長你就是縣長,見到縣長你就是市長了。這麼大的官,這麼厲害的職業,說自己沒有錢,誰信呢?老家人會說,越有錢的人果真越摳門。所以回家過一次年,思鄉之患雖然被治好了,但是我就得傾家蕩產了。讓遊子們覺得,故鄉是什麼呢?就是一個更加可怕的大醫院。

首先是交通費。坐完一千三百公裏的火車,再倒三百公裏的汽車,倒完汽車,還要騎四十公裏的摩托車;其次是給親戚朋友買禮物。就是每家兩包大白兔奶糖,就得三十幾塊錢,總共得買幾百包吧?還要給侄子外甥等等一大批小孩子紅包,每個得給一百塊,最少也要兩千塊;再加上要給父親壓歲錢,一年到頭了,起碼得給一千塊;還有兩個姐姐,一人一件衣服,起碼也得三百塊。另外,還要帶點煙呀酒呀之類的。每次回家,在機關裏做事的一些朋友、當地的一些官員,還有族長、鄰居,大家都會來看望我這個傳奇人物,一起聊聊大上海,說說黨中央國務院,分析一下中日局勢,以及台灣回歸。大家在一起,弄幾個小菜,要喝上幾杯,抽幾支好煙,六百塊的中華,至少需要一條,茅台喝不起,幾百塊的五糧液得準備三瓶五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