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篇小說 女兒進城(陳倉)(2)(1 / 3)

總共算下來,我每回家一趟,沒有兩萬塊是拿不下來的。我有一顆牙齒有點晃蕩,去醫院一檢查,人家一把大鑷子就給拔掉了,然後說是得種植新牙,種一顆新牙多少錢呢?兩萬塊!所以回一次家與進一次黑醫院,是沒有什麼差別的。一年辛辛苦苦從牙縫裏省下的血汗錢就花光了。往往這兩萬塊砸下去,人家還說三道四的,認為你這是在上海學壞了。

在大上海你一年要攢個兩萬塊,那真要如鐵公雞一樣生活才行。每天的夥食費不能超過二十塊,每年不能添一件新衣服,安全套不能買水果味的。你不能租個像樣一點的大房子,絕對不能坐北朝南,更別說帶個陽台了,就是說你沒有權利使用太陽。最不能的,是你不能生病,連個噴嚏也不能打,如果真是感冒了,那你隻能扛著。如果你一進醫院,你一個月的工資,基本就花光了。更可憐的是,你寂寞難耐的深夜,你太想那個了,隻能躲在被窩裏自己動手了,你是舍不得去煙花柳巷的。

你想正正經經重新談一次戀愛吧,如今的女人,不再對“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感興趣。她們把見麵的地方,基本挑在了酒吧、飯店,甚至直接放在百貨大樓。哪怕接個吻吧,你得先給她買一支口紅,最少也要美寶蓮的,讓她塗塗暗淡的嘴唇。如今不花錢的浪漫,已經絕種了,所以說現在的愛情,就是用錢砸出來的,帶著金子的色調與銅臭的氣息。在一個連愛情都談不起的時代,我們還有何心情談婚姻與家庭呢?

大年初四,飯館還基本沒有開業,跑了幾條街,平時很火爆的沙縣小吃、牛肉拉麵館、蘇式小點都關著。那些大酒店倒是正常營業,但是春節期間大漲價了,我一看那氣勢,嚇得哪敢進去?就是從門前經過,被迎客的小姐一叫,都不好意思起來。沒有辦法,我隻好拐進一家超市,再買幾包康師傅得了。這時電話又響了,一接電話,還是女兒的聲音。

女兒說:“爸爸,我到了。”

我問:“你到哪裏了?”

女兒說:“我到上海火車站了呀。”

我說:“你就瞎編吧,你說說,火車是什麼樣子的?”我們老家是不通火車的,所以女兒到目前為止,別說沒有看到過火車,就是連汽車每天也見不到幾輛。拖拉機倒是天天從門前經過,冒著一股股黑煙。最多的,是排成一長串的老黃牛,據老家傳來的消息,女兒每到周末,還要替外公去山坡上放牛。

她說:“火車好長,像蛇一樣長。那叫聲好大,比咱們那裏的牛叫聲大多了。”

我笑著說:“是你從書裏看到的童話故事吧?”

我這時才發現,是用手機打來的,電話那邊突然換了一個聲音:“你女兒真來了,我們在火車站。你趕緊來接她吧。”

我很懷疑:“你是誰呀?”

對方回答:“我呀,你不認識,我與這孩子坐一趟火車。這麼小個孩子,你也敢讓她一個人出門?”掛掉電話,我沒有回出租屋,直接向公交車站跑去。我的心突突地跳著。六年沒有見到的女兒,她已經來上海了!見到一個保安,我激動地對他說:“我女兒來上海了。”我真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每一個人。我突然感覺到,這個偌大的城市平時再繁華、再熱鬧、再擁擠,其實都是一個空城而已,我所擁有的一切都飄浮在空中。但是現在,我的女兒卻一腳踏了進來,這個城市一下子因為女兒的存在,不再是空洞的了,顯得十分地豐富而生動起來。

我最後一次見到女兒的時候,女兒才剛剛六歲多。那天我與前妻去法院,辦理離婚手續,手續辦好已經是黃昏時分。等我們回到家,被一個人丟在家裏一天的女兒,站在黃昏的陰暗中大聲地哭著,要找媽媽與爸爸,那聲音是多麼絕望。

“爸爸要走了,等爸爸在外邊賺錢了,就帶你去城裏。”我替女兒擦拭著淚水。

“真的嗎?城裏有沒有大灰狼?”女兒停止了哭聲。

“城裏隻有人。”把女兒哄睡後,我沒有在家過夜。婚已經離了,再過夜就顯得有些奇怪。我連夜就拖著行李上路了。這一走整整過去了六年,女兒如今已經十三歲了,上六年級了。她應該是一個大閨女了吧?會不會還梳著馬尾巴呢?

坐公交車趕向火車站的路上,我第一次懂得打量窗外的一草一木。樹梢上發出了嫩芽,小草變成了鵝黃色,春天已經開始了。我感覺到,這個城市的一點一滴,與我有關起來。我開始盤算著,在女兒進城之後,應該帶她看什麼?玩什麼?吃什麼?我應該把什麼樣的上海介紹給她呢?把一個什麼樣的自己展現給她呢?

我來到火車站南廣場,看到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小姑娘,她在東張西望,周圍一切與她無關似的,她隻關注一個人,一個招呼她的人。我喊了一聲女兒的名字,發現這個小姑娘顫抖了一下,就充分證實了這個孩子的身份。她聽到喊聲,怔怔地站在遠處,陌生地打量著我。一分鍾,也許是一個小時之後,她突然回過神,撲進了我的懷裏。

原來愛情與親情差別就在於:一個時間越久,隔閡越深,一個時間越久,越加親密;一個一旦有了陌生感,想再融化幾乎是不可能了,一個是再陌生僅僅需要一分鍾,一切就化解了。我緊緊摟著女兒,哭了,哭得如孩子一般,我說:“你認得爸爸嗎?”

女兒搖了搖頭,然後推開我。再遠遠地看看我,一分鍾,也許是一個小時,像是好好記住我,又像是與自己的夢進行對照。剛才還那麼親熱,一下子又陌生了。但是不到一分鍾,也許不到一個小時,又一次撲進我的懷裏,輕輕地喊了一聲:“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