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說:“它好聽話呀。”
我說:“給咱家的牛也按一個,是不是很有意思?”我點著火,加大油門,一溜煙地駛上了大街。女兒坐在後邊,緊緊地摟著我,把她的頭貼在我的背上。可能是為了躲避寒冷的風,也可能是享受難得的幸福。六年的距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填平了。
我問:“你看這輛車,漂亮嗎?”
女兒說:“漂亮。像新的一樣。”
我問:“你知道什麼樣的車才是最好的?”
女兒說:“越小越好,小汽車比拖拉機好,對不對?”
我說:“完全正確。你知道為什麼越小越好嗎?”
女兒搖了搖頭:“是不是越小坐著越舒服?”我告訴她,車越小跑得越快,因為在城市裏到處都堵車,車越小跑起來越方便。但是我們父女兩個,誰都沒有想到的是,越小的車越害怕下雨,特別是助力車,一下雨就不能遮風擋雨了,在風雨中騎行就會被淋濕,甚至被風刮倒。
走到武寧路中山路口,這個路口據說是上海最擁堵的,無論什麼時候都會堵著長長的隊伍。為了證明車越小越快的觀點,當路口堵成一條長龍的時候,我一踩油門,助力車“呼”地一下,從車流中間拐來拐去,就躥了出去。有一輛豪華小轎車,剛才還在炫耀似的,一邊按著喇叭一邊超越我。現在卻被我一下子拋在了身後。經過這輛車的時候,我豎起一根中指,鄙視了它。我告訴女兒,像蘋果一樣的這個標誌,就是寶馬,一百多萬呢。女兒卻說,再貴有什麼用呢?還不是跑不過咱們?再好的車跑不快,就不是好車。開車圖什麼呢?不就是圖快嗎?
對於從山裏來的女兒來說,她的這個理由是成立的,也是十分有說服力的。在女兒幾乎是一片空白的心裏,她無法想象,一輛車除了是交通工具之外,還有別的什麼用途呢?
在下一個路口,正好碰到了紅綠燈,我的助力車與那輛寶馬車,正好同時停在斑馬線上。寶馬車的窗戶搖了下來,一個小男孩伸出頭,報複性地對著女兒問:“你認識這是什麼車嗎?”我剛剛說過,這是一輛一百多萬的寶馬車,女兒於是很幹脆地回答他說:“寶馬車呀。”
小男孩又問:“你坐過寶馬車嗎?”
女兒回答他:“沒坐過。”從小男孩的表情裏,女兒感覺到了敵意,她又加了一句:“我騎過牛,你家有牛嗎?”
聽到這句回答,我十分意外。這句回答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在這座城市裏生活久了,被輕視久了,甚至是被嘲笑久了,我開始還進行過一些抗爭,比如人家說,你們山裏太落後了吧?怎麼連手機信號都沒有呢?我會以“山裏空氣新鮮,山裏人純潔”等與之爭論。但是人家一句“山裏空氣新鮮那你跑到上海來幹什麼”就把我說得啞口無言了。慢慢地才發現,隨著一群群山裏人湧進城市,一切辯解都是軟弱無力的。既然你還不能離開這個城市,你還必須附著在這塊土地上,才能實現自己追求遠方的夢想,你就得適應,就得服軟。
正當我為女兒的一句抗爭暗暗得意的時候,那個小男孩在汽車發動的那一刻,對著車窗外喊著說:“我家沒有牛,但是我家有大把大把的,牛肉幹。”
你山裏人不是有牛嗎?可以騎牛嗎?但是你把牛養大了,就跟你毫無關係了。城裏人對活著的牛毫無興趣,他們隻在乎一頭牛被殺被宰後的屍體!我加大油門一路狂奔,想趕上那輛寶馬,唾那個孩子一口,為女兒報仇。但是女兒卻並不在意,用鄙視的口氣說:“牛肉幹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從我們牛身上割下來的嗎?”
我笑了。你城裏人再厲害,連一頭牛也沒有,連一根莊稼都不種,你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湯,哪一樣不是從泥巴裏長出來的?哪一個不是靠著農民養著的。農民不種地了,不養牛了,你城裏人再有錢,還不照樣餓死了?
我繼續向豫園的方向衝去。在又一個十字路口,被一個警察擋住了。警察給我敬了一個禮:“請出示行駛證,駕駛證。”
我說:“為什麼呀?”
警察說:“你違章了。”
我說:“我沒有啊?我沒有闖紅燈。”
警察說:“第一,你騎車帶人;第二,你沒有按照車道行駛。”
我說:“後邊是個孩子,我不帶著她能行嗎?至於第二條,我不走車道,走哪裏?”
警察說:“你這是助力車,別把自己當小汽車。應該走非機動車道,最邊上的那條,明白嗎?”
我說:“助力車怎麼了?助力車就不是車嗎?”
這時候警察跑到後邊,指著女兒說:“讓孩子下來。”隨著警察話音一落,女兒不小心從後座上摔了下來。我本來是很生氣的,但還是用已經習慣的服軟的口氣說:“大過年的,你就放過我吧,我下次保證不敢了。”
警察說:“過年怎麼了?過年殺人就不償命了?”
我說:“我是報社記者。”
警察說:“記者就更應該遵守法規了。請你接受罰款吧,五十元。”警察就從摩托車的後備箱,掏出一個小本本,然後低頭開罰單。
我說:“我認識你們領導,他叫陳九龍,我也姓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