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看也不看:“你認識江澤民,但是江澤民不認識你;領導確實姓陳,天下姓陳的幾千萬,老實告訴你,我也姓陳。”說著,一下子撕下了那張罰單。
我說:“我女兒是第一次來上海,你就看在孩子份上,放過我們這一次吧。”我幾乎是央求他了。我之所以這樣,其實有兩個方麵:一方麵如果真的被罰了,我在女兒麵前多沒麵子;第二方麵是我身上恐怕連五十塊錢也沒有,一旦交了罰款,晚上拿什麼給女兒買東西吃呢?
這時,又一輛助力車從我們身邊呼地一下子開了過去。
我說:“你為什麼不處罰他?”
警察說:“先說你吧。”
我說:“你執法不公,我要投訴你。”
警察說:“你想到哪裏投訴?中共中央怎麼樣?那是你的權利。如果你要公平的話,那請你出示行駛證。沒有是吧?沒有行駛證,你知道怎麼辦嗎?我們是要扣押的。”
我幾乎要崩潰了,幹脆實話實說:“我沒有五十塊錢。”
我好像不是說給警察聽的,而是一位絕望者的自言自語。其實我說的是實話,我身上總共加起來,應該隻有四十六塊五毛了,恐怕還是我最大的一筆財富。因為我所在的這家報社,經營十分不景氣,已經三個月沒有發工資了。在春節前,上級主管部門從一家公司借了點錢,準備給大家先發一個月,讓大家回家過年。但是還沒有來及發下去,就被法院給凍結了,劃給了一家印刷廠,支付一部分拖欠的印刷費。上海本地的一些編輯記者,是無所謂的,因為有家裏人養著。即使沒有家人,是一個孤兒,那起碼住著的房子是不需要交錢的,回家也不需要買火車票,他們一天有個十塊八塊的,就能活命了。外地的編輯記者就慘了,和我一樣因為連一張火車票都買不起,就隻好窩在上海獨自一個人過年了。
女兒說:“爸爸,我有。”
她坐在地上,開始脫鞋,然後拿出鞋墊子。我以為鞋裏落進了沙子,當她把鞋墊子取出來後,才發現她兩隻鞋墊子下邊,放著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女兒拿出這些全是一塊兩塊的鈔票,一張一張地數著。數完了她說:“爸爸,給你。我有四十五塊。”
女兒把錢遞給我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流出來了。事後才知道,女兒為了能來上海看我,這些錢都是她挖柴胡、蒼術等藥材,賣掉後積攢下來的。女兒平時連一根冰棒都舍不得吃,別人問她:“一個孩子,攢錢有什麼用?”她就說:“有一天攢夠了錢,就到上海看爸爸。”這次來上海,就是自己買了一張車票,花掉了一大部分。
當我還沒來得及湊夠五十塊錢交罰款的時候,警察的目光變得從未有過的柔和,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兒,從我手中接過那疊錢,然後對我說:“我幫你墊五塊吧。”
警察從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一張五塊錢的鈔票,疊在一起裝進了摩托車的後備箱。在警察離開的時候,順手把女兒從地上拉了起來:“謝謝你,小姑娘。”女兒像是與他握手告別一樣,問道:“警察叔叔,那些錢你不數一數嗎?”警察隻是回過頭敬了一個禮,笑了笑,就騎著摩托車消失了。
當我再次騎上助力車的時候,沒有一點參加燈會的欲望了。女兒也說:“爸爸,我們回去吧。”
我問:“燈不看了嗎?有你最喜歡的兔子燈呢。”
女兒說:“我們回去自己紮燈吧,聽說爸爸你會紮燈呢!”
在我們老家,過年時,大人給孩子最大的禮物不是錢,不是糖果,也不是新衣服,而是燈籠。孩子們提著大人們給他們精心紮的燈籠,大家一齊從東家跑到西家,不是為了串門子,而是展示自己的燈籠,誰的燈籠最好看,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說明誰的爸爸最能幹,對孩子的期望最高。我給女兒紮燈籠,記得隻有一回。那時還沒有離婚,女兒也隻有三四歲的樣子,路都走不穩,她打著我紮的鯉魚燈籠,走出不遠就燒掉了。
回到出租屋,我找出半支在停電時用剩的蠟燭,然後找出一根鐵絲,幾乎用了半個晚上,在淩晨四點的時候,終於紮成了一隻五角形的燈籠。這種燈籠紮起來方便,而且看上去像天上的星星。我把燈籠點起來,準備送給女兒的時候,看到她已經累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她不時笑出了聲,她也許在夢中,提著我紮的燈籠回到老家去了吧?
我沒有把燈籠吹滅,就掛在床邊的窗口上。到天亮時,女兒突然睜開眼睛,發現一隻大紅的燈籠,揉了揉眼睛興奮地說:“爸爸,你快起來看呀,多像五角形的太陽。”這一天的太陽確實開始徐徐地升起來了,不過它不是五角形,而是圓圓的,像一隻一紮就破的紅色的氣球。
3、夜色中的斑馬
到正月初六的時候,天空一下子放晴了,不但沒有了雪花,氣溫也一下子躥上了二十多度。還在春節當中,老家還在大雪紛飛,上海卻突然進入了春天,那空氣被陽光一曬,就暖暖的滑滑的了。而且綠化帶裏的花兒,特別是臘梅花,一下子全開放了。
這樣的天氣,正好適合帶女兒去公園遊玩。到一般的公園,是沒有意義的,小草、柳樹、繁花,對生長在農村的女兒而言,那不是什麼稀奇的景觀。另外,農村應該有大量野生動物出沒的,隻是這麼多年由於山林被砍伐,動物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狼、老虎、狐狸、梅花鹿都絕跡了,現在隻有少量的野雞、鬆鼠。動物界也在進行著城市化進程,在城市裏明目張膽地生活著,隻是它們不在大自然中,而是在動物園裏。動物園是什麼,其實就是給動物們設在城市裏的監獄,所有的動物都被人類以莫須有的罪名抓起來了,如今關在城市進行勞動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