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篇小說 女兒進城(陳倉)(3)(3 / 3)

我靠到了一邊說:“你說誰呀?關你什麼事?你以為你說幾句上海話,你就是上海人了?”但是對方更凶,拳頭都揚起來了:“我就說你的,你怎麼著?你不是記者嗎?你來給我曝光啊?給我上報紙啊?”

本來以為順利進入動物園後,好好地把采訪證給女兒看看,鼓勵女兒好好學習,以後也要當記者。但是現在,一個外地來的、落魄記者的窮酸麵具,被這幾個人全給扒下來了。說白了,我目前的身份,就跟這張采訪證一樣,破舊得有些發黃,而且根本沒有辦法得到人們的認可。

我十分氣憤,但是又毫無辦法,隻能大喊一聲女兒的名字。女兒回過頭,不屑一顧地看了看不遠處的動物,然後慢騰騰地走出了動物園的大門。當她經過那根白線的時候,我發現挺直了腰杆子的女兒,已經高出免票線足有半尺的樣子。

我說:“我們不去了,行嗎?”女兒沒有作聲。

我說:“不是買不買票的事情,是他們說話太氣人了。上次我自己來采訪的時候,不但沒有買票,一個副園長還出來迎接我呢。我們晚上再來吧,晚上檢票員就換掉了,而且晚上人少,更有意思。”

女兒問:“真的?”

我說:“當然真的,你看看那麼多人,裏邊擠來擠去的,我們兩個個子都很矮,恐怕連長頸鹿的頭也看不全吧?而且萬一被擠到大坑裏,就被老虎一口吃掉了。我不騙你啊,這裏的老虎真吃過人的,幾口下去人就被撕成了兩半邊。”

女兒又問:“哪天晚上?”

我說:“就今天晚上。”

我知道,動物園下午五點就關門了。但是我並沒有騙女兒,關門之後照樣可以進入動物園,隻不過不是買票進去,不是堂堂正正從大門進去,而是從門頭上翻過去。在晚上看到的動物,確實與白天不一樣,白天的動物都是與自然分裂的,與人類分裂的,本性也是分裂的。但是到了晚上,一切動物都恢複了安靜與本性。可以這樣說,白天的動物隻是一件件供人們參觀的展品,晚上就不一樣了,它們就像演員,卸了妝,出了戲,一切都恢複了生命的本質。

這些體會都是我的親身體驗。那還是前幾年,大概是農曆十五吧,由於太想家了,一想家就特別想看月亮。但是上海到處都是燈火通明,加上天空布滿了霧霾,那月亮就跟得了黃疸肝炎一樣,看了讓人心裏更加憂鬱。於是在一天晚上,我翻門進入了這家動物園。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我想就近帶女兒去旁邊的西郊賓館轉轉。這是上海最有名的賓館了,據去過的人告訴我,裏邊蒼鬆翠柏,溪流瀑布,鳥語花香。這裏的客人,基本是大富大貴之人。這裏的環境,讓你感覺這塊土地,不存在於人間,而正是陶淵明夢遊的桃花源,是從大都市裏切割出來的一小塊天堂。

當我拉著女兒離大門還有幾十米的時候,就有穿戴整齊的兩個保安向這裏靠過來了。他們一眼就看出我這種穿戴之人,根本不是這裏的客人,隻是想把這裏當免費公園罷了。還沒有等他們開口,我悄悄地對女兒說:“你看,他們腰上別著槍。”

然後拉著女兒離開了。僅僅兩天,已經與這個城市產生了兩次摩擦,最後的結果不是給我增加了光環,而是給我的臉上抹了兩層黑暗。女兒進城,像是一根銀器,在食物裏探一探,就能測出是否有人投毒。僅僅兩天,讓我與這個城市的疏離感再一次拉長了。

對於西郊賓館,我沒有告訴女兒具體離開的原因,女兒也沒有問,隻是從大門外向深處看了看,有了一臉的不屑。僅僅是樹木與花鳥,那就不應該意外,因為這本來就是這個世界應該具備的元素。隻有城市人才把這些當成了不起的東西。

女兒看到大門裏有一群群麻雀,在大樹上跳上跳下,好奇地問:“它們怎麼不飛出來呢?”

我說:“可能有網吧?”就是有網,應該也是看不見的網,這種網是女兒難以理解的,所以我又改口說:“可能裏邊蟲子多吧。”

我遵守了自己的承諾,當上海剛剛蒙上一層淡淡的夜色,再被次第開放的華燈撕碎的時候,我帶著女兒又一次出門了。

按說越晚去,越安全,越不會被抓。但是太晚了,回來恐怕就沒有公交車了。如果打出租的話,至少需要一百塊吧?已經遠遠超過門票了。

趕到動物園門口時,才發現還有許多人沒有散去。雖然五點多關門,是指停止售票入園。許多遊客流連忘返,所以在裏邊自然多玩了一會兒。此時的大門沒有關閉,按說是不用翻門進去的,但是我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被人揪出來了。

“我們什麼時候進去啊?”女兒已經問了兩遍了。

“不急,人還太多。”我說。

“天黑了,動物會不會睡著了?”女兒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