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篇小說 女兒進城(陳倉)(4)(3 / 3)

我回過頭問:“有什麼事情嗎?”女兒卻說沒有什麼。等我已經出門了,又聽到女兒趴在窗口,朝著樓下喊了一聲:“爸爸,你早點回來。”

我招了招手,騎著我的自行車朝著單位趕去。我上班的報社離出租屋足足有十公裏的路程,之所以選擇這麼遠,都是為了租金便宜一些。雖然是郊區,位於六樓,石庫門老公房,但一個月租金要一千五百塊,這還不包括水電費煤氣費。

當我騎了一個小時自行車跑到辦公室,以為上班第一天應該不會太忙,大家還在過年的氣氛中。所以想轉一圈就離開,回家陪陪女兒。如果時間可以,我要帶她去外灘這些開放式的景點轉轉。但是我還沒到辦公室,就接到了領導的電話,說是都九點半了,為什麼還沒有上班?等我趕到辦公室,領導已經等在那裏,拍著桌子,說是在鬆江有一個車禍,死了三個人,需要我緊急過去采訪。

鬆江雖說是上海之根,經過幾百年的發展,變成了十分偏遠的郊區。跑一個來回恐怕就要三個小時。再加上采訪,回報社寫稿,恐怕又要忙到半夜了。要是在平時,我絕對不會推辭的,但是想到女兒還獨自一個人在出租屋,屋子裏雖然有一台小電視,但是沒裝有線,多數時候使勁拍一拍,隻能收到兩套節目,雪花點子大得比上海的雪花大多了。

我對領導說:“我要帶孩子。”

領導說:“誰家沒有孩子?你看看人家小俞,孩子還在喂奶呢。”

我說:“我家孩子是從鄉下來的,不容易。”

領導說:“你是記者,又不是保姆,要帶孩子很容易呀。”聽到“鄉下”兩個字,領導帶著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那種眼光是上海人特有的。他們把上海之外的任何一塊土地都叫鄉下,哪怕就是天安門廣場,照樣是鄉下;把上海之外的任何人都叫鄉下人,哪怕是毛澤東,照樣是鄉下人。他們天生就耷拉著眼皮,一副俯視一切的樣子。分明是說:“就你們鄉下人事情多。”

我沒有再爭辯,就往鬆江的車禍現場趕。采訪完了目擊者,又跑到醫院采訪傷者,還跑到交警隊,采訪事故處理情況。當我從鬆江采訪完畢,向辦公室趕的時候,碰到了春節期間返程的高峰,在公交車上整整堵了幾個小時。等我回到辦公室,再電話核實了一些數據,采訪了一個法律專家,寫成一篇兩千字的新聞稿,通過兩級領導的審定後,才發現上海金子般的一天,就在這種奔波中結束了。窗外已經一片燈火輝煌,這個城市醉生夢死的夜生活,早就進行得有些瘋狂了。

當我下樓的時候,突然想起我的女兒,還獨自一個人待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沒有一盞燈是她熟悉的。這多麼像是一粒小小的芝麻,放在一個奇大無比的黑包袱裏。

這一刻,我產生了打出租回家的衝動,當我攔下一輛出租車,看著那跳動的價格表,我的心隨著一起跳動起來,我還是擺了擺手。如果真打出租回家,十幾公裏,恐怕需要五十塊吧?這是我一天工資的一小半。如果稿件裏出幾個錯別字,一個錯別字扣二十塊,我這篇稿件就等於白寫了。如果這篇稿件出現一個小小的數字差錯,比如把死亡三人,寫成了兩人,就得扣罰三百元,我這一天的辛苦,就等於是虧本了。這筆賬,還不算生活花費,特別是悄然消耗掉的美好生命。

我推出鏽跡斑斑的自行車,狠命地朝著出租屋蹬去。這一次,我僅僅花了三十多分鍾,就騎到了樓下。我遠遠望去,與以往有點不同,以往這扇窗戶總是黑的,隻有當自己踏進門按下開關,才會突然亮起。一個人是不是孤獨,是可以從他的窗戶體現出來。如果這個人是無依無靠的,那麼這扇窗戶與他一樣,一起打開一起關閉,隻能靠著自己才能點亮。

如今這扇窗戶,在我不在的時候發出了光。看到透出窗外的暗淡的光,我一下子放心了。我還沒有將鑰匙插進鎖孔,出租屋的門卻突然打開了。女兒一下子撲進了我的懷裏:“爸爸回來了。”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女兒說:“我聽到的,我一直在聽門外的腳步聲。”

我說:“爸爸回來晚了。你吃飯了嗎?”

女兒說:“我要等爸爸一起吃。”

女兒說著,就站上一隻凳子,爬到灶台上,端出一鍋東西。出租屋裏的灶台,不知道為什麼,比別人家的高一些,所以女兒隻有站在凳子上,才能夠得著。我們老家的小孩子,從小就是這樣給自己做飯,把自己養大的。

女兒說:“我下的麵條。已經熱過三次了,可能糊了。”

女兒一邊說,一邊開始往碗裏撈麵條,她每撈起一筷子麵條,都要把胳膊抬得老高。我洗了把手說:“讓我來吧。”但是女兒死活不讓:“爸爸上了一天班,應該很累了吧?”看著女兒高興的樣子,我便站在旁邊,抽了抽鼻子,然後說:“我女兒成大廚了,真是色香味俱全呀。白麵條,西紅柿,好豐盛啊。”

正當我在誇獎女兒的時候,女兒為了撈起一筷子麵條,手一伸,腿一蹲,腳下的凳子一下子踩翻了。鐵鍋一下子翻了下來,又撞到了兩隻盛麵的碗,一齊落在地上。鐵鍋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兩隻碗一隻打碎了。所有的麵條全部倒在地上,麵湯濺了女兒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