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翩翩起舞的精靈——詩性酒文化(1 / 3)

古人感歎:“酒之為用也大矣。”在文學藝術的想象王國空間,喝那麼幾杯酒,放鬆身體,放鬆思想,從而進入藝術創作的自由狀態,是藝術家掙脫精神束縛獲得藝術創造力的重要途徑。在古代詩人筆下,酒何其神妙。《詩經·周南·卷耳》有句:

陟彼崔嵬,

我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

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

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

維以不永傷。

說的是:“攀那高高土石山,馬兒足疲神頹喪。且先斟滿金壺酒,消除離思與憂傷。登上高高山脊梁,馬兒腿軟已迷茫。且先斟滿大杯酒,免我心中長悲傷。”陶潛直言“悠悠迷所留,酒中有真味”;杜甫歎曰:“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後汝期。”飲酒致醉,在文人這裏的確可以放鬆,更多是把精神和情感放到相對自由的空間裏暢遊,還不時會有意想不到的靈光閃現。

酒行於文

中國文化根柢屬農耕文化,用糧食釀造醇酒曆史悠久,源遠流長。在甲骨文中便有了“酉”(酉:古“酒”字)的記載。酒所具有的致醉功能使人進入一種獨特的感覺世界,並由此而在曆史的思想精神發展長河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文化現象——酒文化。由於與文學創作最重要的心境之一“迷狂”和想象、激情等因素相吻合、相聯係,是以酒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也為文學創作提供精神動力。辛棄疾放言“醉時拈筆越精神”就說得相當到位。在中國文學史上,酒文之緣的例證不勝枚舉,著名的如李白“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會須一飲三百杯”的酒文氣度;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酒文慨歎;而陶潛,則寫出的“篇篇有酒”的意韻雋永之詩,言“悠悠迷所留,酒中有真味”,詩聖杜甫對此“心有靈犀一點通”,歎曰:“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酒詩、詩酒,酒與文難解難分,以此縱觀中國古典文學,在一定程度上、在相當範圍內,真可謂“無酒不成文”。古往今來,一個酒字,傾倒了多少文人墨客,留下了幾多千古佳話。縱觀酒的發展史和中國文學發展史,二者結合得竟是如此緊密!從最早的文學著作《詩經》開始,直到震驚世界的《紅樓夢》,三千年來的文學著作中,幾乎都離不開酒。無論是李白的舉杯邀月,還是王維的西出陽關,蘭陵美酒泛出的琥珀之光,再到現代詩人艾青讚美酒為“火的性格,水的外型”,這醇香的酒味中無不透露出了濃濃的文化味。

而正如酒和酒文化對文學創作產生影響一樣,文學對酒和酒文化的影響也是明顯的。通過文學作品對飲酒方式,飲酒口味,飲酒風習的記敘,後世飲酒之風習受到的影響是巨大的,在很大程度上,文學擔負了酒文化的承傳遞代的曆史任務,品賞文學作品中的酒,可以說,既是一種文學的話題,更是一種很有延展性的文化品賞。

詩酒之緣

詩酒緣多有精妙閃爍,劉揚忠《詩與酒》對此有獨到的研究。其深含的睿智和人生博大的胸懷,讀之令人解頤。酒與詩被放到了獨特的精神文化現象層麵上加以考察,並以此作為闡述研討的視角,表現出了獨特的理論眼光和厚實的學識功底。《詩與酒》顯然受了魯迅先生和王瑤先生思想態度的啟發和影響,而出於對整個詩歌史的特征和規律的思考,在做“詩與酒”這個題目時,把研討的範圍從魯、王已論述過的魏晉南北朝擴大到自先秦至晚清的近三千年中,從影響詩酒結緣的曆史因素娓娓道來,翔實地剖析了《詩經》、《楚辭》開寫酒之先河、漢代的借酒解憂和以酒催詩、魏晉風度使詩與酒打成一片、初唐對魏晉風度的傾慕、氣淩百代的盛唐詩酒客,由豪轉哀的中唐諸子、憂世避世的晚唐五代之歌、宋代追求心靈安適和審美愉悅的清雅之飲、明代的浪漫酒風、文網鉗製中的清代詩酒和酒文化與詩人心靈的多重契合等,可以說透視了詩與酒、酒於詩之最一般規律和深層關係之內在質素。個人體味,詩酒緣的情趣,很喜歡簫風先生《醉在阿瓦提》的句子:“詩與酒相遇,就像柴與火相擁。/燃燒,是存在的唯一理由。”“酒醉了,杯還醒著;/人醉了,詩還醒著。/在踉踉蹌蹌的醉意裏,詩比夢跑得更快!

雅致紅樓

具有史詩性質的巨著《紅樓夢》,對酒的表現是一種“雅”的形態,在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貴族生活的興衰演變過程中有著極強的藝術表現力。書中寫酒宴70多處,凡飲酒,必作詩,對對子,可謂千姿百態,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第四十回寫到鴛鴦作令官,喝酒行令的情景,便描寫了是時上層社會喝酒行雅令的風貌。第四十一回寫了眾婦女老少各自行酒令飲酒,興之所至,便請戲子演戲的情景。第二十八回寫了一個雅俗鹹宜的酒宴,把酒與生活、文化、人物性格等因素膠著在一起,意韻悠長。賈寶玉、馮紫英、蔣玉函、薛蟠及歌伎雲兒一起喝酒行令,寶玉、紫英先行了“雅令”,雲兒則唱出富有挑逗性意味的性感曲;而“呆霸王”、大草包薛蟠也附庸風雅,詠出“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的句子,唱出“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的“哼哼韻”來——真是情趣紛呈。書中所體現的“酒以為樂”之“樂”,兼具身、心兩方麵快樂愉悅的含義,即身體因醇酒而變化,心理因環境及酒令、音樂和生理的變化等因素的促進而獲得審美愉悅,心理上生出具有快感與美感相兼的醉感,其方式可以概括為集酒與才情於一體的“娛樂”。

這裏寫到音樂與飲酒相互促進,引發性情的妙處,如此且酒且樂,因樂而酒,酒樂相生,很好地顯出了紅樓飲酒的別致情調,說明著“酒以為樂”之“樂”兼快樂與音樂二義的道理,並且,通過飲酒還把人世情愛,社交友誼,天倫之樂等世情表露得極自然,貼切,細膩和生動,其社會生活情味極濃。由此,似可得到這樣一種認識:作為一種盡情的享樂,酒使生命中的情緒和情感自由地揮灑,把生活向暢快淋漓的感悟焦點凝聚,使人忘我地也就是具有相當審美意味地享受現時生活給予的一切。尤為深刻之處還在於,雖然其表麵上頗具審美欣喜的氣氛,但處於這一氛圍中的主人公階層內裏的空虛和大廈將傾的意向卻也包含其間,預示了四大家族的衰落。

樂極生悲

《紅樓夢》的飲酒全在一“樂”字,表現出一種情調、雅趣,尤其是飲酒過程中多有花樣百出的“酒令”,更增其雅趣之韻致。酒令是中國人在筵宴上助興取樂的雅致遊戲,誕生於西周,完備於隋唐。《紅樓夢》中的酒令最有特色的是以語言文字為遊戲的酒令,或射覆,或聯句,或命題賦詩,或即興笑話,不一而足,將文化娛樂及才情睿智融於聚飲的食文化之中,很好地表達了《禮記·樂記》所謂“酒食者,所以合歡”的認識。《紅樓夢》又名《石頭記》,其故事主線由女蝸氏煉石補天後餘下而棄在“青埂峰下”的、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石頭”串綴。其空間氛圍,則如夢如幻。那頑石,就是口含“通靈寶玉”降生的賈寶玉。這位家境優裕,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主人公在封建大家族內,由於各種原因,他茫然無所歸宿,盡管飽食終日,卻知音難遇,終於借酒唱出了心中之人生的苦悶心情: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窗風窗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

照不盡菱花鏡裏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

捱不明的更漏;

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第二十八回)

《紅樓夢》“酒以為樂”的歸宿於此透露了消息,是為“樂極生悲”。紅樓家族在七十五回以後迅速中落,其樂極生悲之狀籠罩了整個故事的發展進程。《紅樓夢》的飲酒敘述,相當虛幻空靈,極寫飲酒之娛樂,將才情誌趣,個性化的因素與酒宴聯結得天衣無縫。在對待個體生命流程上顯示出明顯的超越性和非實在性。賈寶玉的空幻思想,嚴重的失落感、孤獨感能很好地說明這個問題。在一片酒樂之中,他與眾姊妹相處得如漆似膠,趣味橫生。但是,無論是對黛玉的偏愛還是對眾姊妹的博愛都不能使他真正自救於孤寂落寞之中。對於生命存在的無可依傍的焦慮始終浮動在他的心靈之中,他早熟地領悟到世界的非實在性和生命存在的虛幻性,從樂極之中生悲。他的痛苦之源無疑來自對生命流程的深層憂懼,他試圖處於“在生”來對“生”進行反思與控製,以達到較高的精神境界,卻由於無法超越“自身”而深深地陷入新的苦痛之中。因此在飲酒娛樂的表象背後,是對生命流程的一種超越性“介入”的意識。將生命流程的精神情感的體驗延展到“現時”之外,讓人感悟到生命的真正意義和價值可能在生命的終點處,“死”才是真正的“生”。寶玉幻滅後走向荒漠,歸彼大荒,逃離紅塵,走向“極樂界”,與小說的緣起恰好形成一個輪回,其環型結構描述著“生便是死,死便是生”的思想,印證了對生命的紅樓式體驗。

謀略三國

在《三國演義》裏,酒表現為一種“謀”的形態。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乃嚴酷的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環境所使然。書中寫到宴飲近三百次,其中直接的“以酒謀事”的就有28次之多,占飲酒總次數的10%,處處散發著濃濃的謀略之氣。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酒乃“三國”中政治家、軍事家、官僚政客進行鬥爭的重要武器。

深諳酒之功用三昧,而又有明確表述的,當數諸葛亮,他的那套知人識人的“七觀法”,其中之五即是“醉之以酒而觀其性”。七法為:

問之以是非而觀其誌,

窮之以辭辯而觀其變,

谘之以計謀而觀其識,

告之以禍難觀其勇,

醉之以酒而觀其性,

臨之以利而觀其廉,

期之以事而觀其信。

這裏提到的“性”,應理解為人們通常說的“性情”,如某某人性情如何等等。一個人的性情,簡單說,內蘊其性格、習性和思想、情感。酒的致醉功能讓人的大腦意識被麻痹,甚至可致不知所以而“酒後吐真言”,在無意識中把清醒時隱藏的秘密吐露出來,將其真性情暴露無遺。因此通過酒後來觀察一個人真實的內心世界及其本真性情,不失為一個有實用價值的辦法。不過,有一個道理也是需要很好參悟的,即“善飲者未必不善事,不善飲者未必善事”。

杯裏春秋

凡說到酒的地方,都含有謀略,這是《三國演義》的特色,充分體現“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酒作用後往往收到奇效的表達。杯酒成謀略,盅盅是陷阱,在《三國演義》裏隨處可見。諸多膾炙人口的故事,酒扮演著重要角色,都是三國中那些政治家、軍事家、官僚政客手裏的得力武器。曹操之用酒,也應是一種悟性,最集中地代表了《三國演義》對酒文化中酒之悟性的一種人生世事的闡釋。這個因奸而雄、雄中蘊奸的“奸雄”曹阿瞞,於月白風清,霸業在望之夜,也且舞且歌,慨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道出了眾人認可的酒文化之一大特性。從根本上看,曹公並不是在“飲”酒,而是在“用”酒。他把酒作為謀略智術的道具,包含其“人生慨歎”,也是其“形象包裝”的重要工具,玩得嫻熟無間,最終完成據天下為己有的霸業。他對酒的態度,全然因了戰爭之需而犧牲掉了“酒食者,所以合歡”(《禮記·樂記》)的原始意義。

曹操明白,對抗競爭中,了解對手的內在隱秘和爭取人才以為己用,是致勝的兩個最重要因素。利用酒的致醉、陶醉功能來達成目的,不失為一個很有用的手段和途徑,曹阿瞞無疑深諳此道。《三國演義》中的用酒典範之“煮酒論英雄”和“溫酒斬華雄”,皆曹操精心設計、用心所為,權謀智鬥之較量,盡在一“酒”之中。曹操兩次置酒劃謀,皆因對手非等閑之輩而未獲全功,但其用酒之巧智、老道、內斂深沉,卻為兵家權謀之事和中國酒文化抹上了精彩的一筆。

青梅煮酒

曹操利用酒的致醉功能以窺探對手劉備的霸業心向,《三國演義》中描寫為“青梅煮酒論英雄”。曹操和劉備兩個英雄人物,一個長歌當嘯,豪氣衝天,指點群雄,激揚文字;一個寄人籬下,忍氣吞聲,裝孬賣傻,委曲求全。是日,二人以青梅下酒。酒正酣時,天邊黑雲壓城,忽卷忽舒,有若龍隱龍現。曹操實乃世不二出的絕頂人物,借物詠誌來一番自我剖白,以描述龍之變化來說“人得誌而縱橫四海”,同時借題發揮而追問:“玄德久曆四方,必知當世英雄。”顯然,這是他借酒下了個套,試探劉備——在你眼裏,什麼人能縱橫四海,比得上我曹操。劉備何許人,會上這樣的當?他也借力發力,似發“酒後真言”,接連指出袁術、袁紹、劉表、孫策和劉璋等地方豪強。這個回答應該是個高分,因為在當時形勢下,哪個人不會如此回答呢?曹操一世英雄,也被蒙了,認為劉備見識一般,和常人無異。接著曹操說出了“當世英雄”的標準:“夫英雄者,胸懷大誌,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誌者也。”劉備繼續裝傻:“誰能當之?”曹操指了指劉備,後指了下自己,大言不慚地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此語一出,玄德聞之大驚,手中的筷子都掉地上了,好在是時雷聲大作,便裝作很驚嚇的樣子,說:“一震之威,乃至於此。”曹公笑著說:“丈夫亦畏雷乎?”劉備接口:“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將內心的驚惶,巧妙地掩飾了過去。好一場險奇的酒局!從曹操的“說破英雄驚殺人”到劉備“隨機應變信如神”,可謂步步玄機。這場酒局,遠不是那種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歡聚,分明是一場充滿殺機的政治試探和政治表態的會麵。如果把這一酒局看著一場政治交心活動的話,應該說雙方都是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