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淫書
被稱為“天下第一淫書”,對《金瓶梅》而言,應是憂喜兼備,憂的是名聲不怎麼樣,喜的卻是借此流傳廣而遠,其影響不可小覷。在“金瓶梅世界”中的酒,則被視為淫的附庸,酒樂是淫樂的鋪墊和前奏,飲酒便是為了增強相互間的性審美意識和性衝動,以便在一派“酒瀲觴灩”的迷漫氣氛中進入淫欲的心境。因此書中凡有淫處必先飲酒,酒與淫簡直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麵,形成了“金瓶梅世界”的飲酒之樂為“淫樂”與“縱樂”的特點,一種純粹為了獲取官能享樂和感官刺激的肉體的宣泄之樂。西門慶一妻五妾,外兼宿娼包妓,淫樂無度,且處處飲酒,對此人而言,可謂“無酒不成淫”。《金瓶梅》如此的表達,體現了世情小說的特色,也表現了酒文化中的“酒”在“金瓶梅世界”和現實生活中的一種特有功能和作用。
樂而中夭
在《金瓶梅》裏體現的“縱樂”思想,其歸宿,顯然隻能是樂而中夭。古語有雲:“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利刀。”酒與色一旦合為一體,更加速了生命的枯竭,促成早夭。“金瓶梅世界”裏一幫“皮膚濫淫之蠢物”隻知縱欲淫樂,“酒——淫——夭”是其必然曆程。第七十九回寫西門慶縱欲致病,吳神仙診斷說:“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是太極邪火聚於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其間醫學道理一如《黃帝內經》雲:“若醉入房,汗出當風,則傷脾。”這淫樂縱欲的歸宿,當是中國酒文化中極有特色的一筆,有興趣的研究者理應對此引起的充分的重視。
清談儒林
在《儒林外史》裏,酒表現為一種“清談”形態。《儒林外史》說酒,實際上是隻要飲酒就清談。書中有大量的酒與清談的表述,顯示了酒在結構作品和揭示文士生活、心理,對社會看似輕鬆實則戲謔而沉重的生活態度等方麵的重要作用。文士們是《儒林外史》裏的絕對主角,他們在飲酒場中傾吐胸中塊壘,抒談人生際遇,以一種至少是表麵上看似輕鬆自如的態度品味人生、放鬆人生,對生活表現出一種帶有“宣泄”性質的戲謔態度,內涵卻是一種嚴厲的批判。《儒林外史》用諷刺筆調寫了一群知識分子的各種可笑行態,通過對這些人的生活的具體描寫展開對“博學宏詞”的封建科舉製度的猛烈、辛辣的抨擊。
書中描寫的那些封建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中,飲酒清談成為很重要的一種生活方式,有時甚至讓人覺得他們要是不飲酒清談已無以為計,借酒澆愁解憂是其飲酒的一個主要目的。事實上,在文士醉心舉業,八股文外百不經意的時代,知識分子對於功名富貴中毒甚深,病入膏肓,是以其因酒清談、把酒問天,皆無不以科舉、功名為熱門話題,似乎除科場考試,功名富貴之外,人生已無重要內容。這種尚“虛”傾向如果一般地道來,便覺無趣,於酒酣耳熱時順口侃侃而談、遑遑而論,則往往妙趣橫生了。由此似可推見,飲酒清淡不僅是一種文學方式,更重要的是一種“當時的”生活方式。
在《儒林外史》中,不僅醉心功名者大興飲酒清談,就是那些如閑齋老人所說“終乃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的杜慎卿等人,也同樣地熱衷於飲酒清談。第二十九回乃例證之一,其間,“杜慎卿道:‘我今日把這些俗品都捐了,隻是江南鰣魚、櫻、筍下酒之物,與先生們揮麈清談。’”通過對這些品行高尚的文士活動的描寫,作品透出了一種肯定性心理意向,這些文士顯然是要給那些熱衷功名的士人立一個楷模,表達“以禮樂化俗”、“以德比人”的思想。
樂中藏悲
《儒林外史》刻畫的那群封建文士的種種形象,飲酒時多帶有“咬文嚼字”的傾向,或席間清談,或分韻賦詩,內容多是清談社會、人生、科場、名利等等。由於酒酣耳熱,故能放言清談,且帶上濃烈的個性色彩,或融入自己的身世際遇,或闡發自己的獨到見解,總不免一己的褒貶好惡,喜怒哀樂。又因為社會環境的壓抑,其飲酒清談之“樂”是為“苦樂”——酒樂之中飽含對人生苦澀的品味,而辛酸落第的科場冷遇又可在酒中暫得解脫;人生的苦悶在酒中即使不能消融,也可尋覓暫時的忘卻和片刻的安慰。
《儒林外史》飲酒清談對於文化來說,更多是一種淺淡的自嘲,對社會曆史未必有什麼直接的重大作用,卻於文化陶冶、社會思潮形成諸方麵顯示出不容忽視的力量。與《金瓶梅》“樂而中夭”、《紅樓夢》“樂極生悲”不同,《儒林外史》“苦樂”的飲酒方式已揭示其歸宿:樂中藏悲。現實人生的失意,因酒的麻醉作用而獲致某種形態,通過飲酒而麻痹苦悶的人生情緒、感覺及理性,消融嚴峻的社會現實的嚴酷。飲酒在這裏既是個性的一種退避,也是心靈的一種自我安慰,落拓科場的文士具有浪漫靈氣的才情誌趣,受到僵死思想的嚴重約束,個性遭到沉重的壓抑,此時似乎隻有多多飲酒才能借酒澆愁以求內心緊張情緒的緩解。因此這飲酒之樂終歸是“樂中藏悲”的,其樂愈顯,其悲愈深。
辯說西遊
在《西遊記》裏的“酒”,表現為一種“辯”的形態。《西遊記》寫一幫和尚,卻也飲酒,就算飲素酒,也有致醉的功能。甚至隻要有機會,幾個和尚徒弟的心裏似有點趨之若鶩。全書寫了103次飲酒場麵,僅涉及孫悟空師徒場麵的,就達36次之多,從出家人角度來看,委是不少了。
和尚喝酒,總覺得有點啥,因此,別有異趣的是,可聽聽孫猴子的判詞:“古人說斷送一生唯有酒,又雲破除萬事無過酒,酒之為用多端。”所以,唐僧師徒縱使飲酒,卻也還是有分寸的。把酒作一分為二的評價,在《西遊記》中以“辯”的形態來表現是恰當的,且特別強調了“酒之為用多端”。“酒之為用多端”大約是孫悟空的發現,這猴子還說酒的事情很奇特,頗有異趣。孫悟空還曾撒了一泡尿在酒壺裏麵,根據書中描寫的孫悟空撒尿的姿勢,有人斷定孫悟空是一隻母猴。
飲酒的理由
出家人飲酒,在《西遊記》中例舉了各種理由。有時是“不敢不受”:唐太宗為西天取經之舉賜酒餞行,玄奘秉持“酒乃僧家第一戒”,謝恩接酒不敢飲。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隻飲此一杯,以盡朕奉餞之意。”於是三藏“不敢不受”。有時是“持齋不曾斷酒”:高老莊收了八戒,高老擺了酒席,三藏知道八戒和悟空持齋不曾斷酒,網開一麵,說到:“既如此,你兄弟們吃些素酒也罷。隻是不許醉飲誤事。”有時是“排宴謝功”:比丘國王擎著紫霞杯,一一奉酒;在祭賽國,孫悟空等人捉了妖怪,國王親自把盞,悟空、沙僧、八戒各受了安席酒。有時是“盛情難卻”:二郎神與孫悟空設酒敘情,悟空知道是素果素酒,才敢舉杯敘禮。有時是“掩人耳目”:滅法國國王要殺一萬個和尚,尚差四個,唐僧師徒四人到來,正好做個圓滿。於是孫悟空喬裝打扮入城並為掩人耳目,隻好吃了素酒。有時是“用酒謀事”:所謂“釣詩鉤,掃愁帚,破除萬事無過酒”,在陷空山無底洞“危急存亡之秋,萬分出於無奈”,為了哄住妖精,三藏“沒奈何吃了”酒;在翠雲山芭蕉洞,羅刹女整酒接風,孫悟空為騙取寶扇“不敢不接”,實不能推辭,隻好相陪。有時卻是“著實飲酒”:天竺國王在留春亭設酒酬謝,三位師兄弟著實飲了一次酒。當然,也常常有推杯婉拒之時,比如,三藏對朱紫國國王擺素宴堅決不飲;孫悟空婉拒東華大帝君“欲留奉玉液一杯”;救活人參果樹,鎮元子安排蔬酒與悟空結為兄弟,酒隻是用在了結盟儀式上。
各色宴飲
《西遊記》中的宴飲也是很講究的。序尊卑、排大小,宮廷筵宴、仙道飲酒、民間酒席都是講究禮節、座次分明。名稱也各具特色和匠心,比如,王母娘娘舉辦“蟠桃嘉會”;猴王開設“仙酒會”;玉帝設宴“安天大會”;陳光蕊辦了“團圓會”;黑熊怪搞了個“佛衣會”;大妖怪弄了個“釘耙會”;其他還有如安席酒、得功酒等等,不一而足。書中涉及的酒花樣繁多:椰子酒,葡萄酒,禦酒,香醪佳釀,仙酒,玉液,素酒,香糯酒,國王親用禦酒,醴,暖酒,椰醪,紫府瓊漿,熟醞醪,喜酒,美祿,藥酒,鬆子酒,香膩酒,葷酒,暖素酒,瓊漿、瓊液,香酒,香醪、新釀等等。
酒以為樂
“酒以為樂”是一種文化現象,也是一個哲學命題。對《金瓶梅》、《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中飲酒的藝術表現,在“酒以為樂”的酒文化層麵上,三者都有相當充分的藝術描述,其中含藉的酒之文化哲學的思考,揭示了中國人在酒的文化哲學在文學中的某些特有表現形態。酒文化的醉感文化實質使其與人類哲學意識相通。在對待始生終死的個體生命流程上,三者表達了不同的生命哲學意味,揭示了中國文化背景下不同曆史時期,不同階層的個體的“此在”的人所具有的不同心態。在酒醉的迷狂狀態中,人們最終都在“酒以為樂”中對始生終死的個體生命流程產生強烈的體驗。其體驗中對生命的認知因不同的人、不同的曆史和不同的文化而得出的結論或意向也是極其不同的。
縱觀橫覽《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儒林外史》和《西遊記》中對飲酒的不同的藝術表現,如情欲、勇猛、雅致、戲謔等等,都說明了在不同的時代環境,不同出身及地位的人,因其生活方式、價值取向的不同,他們飲酒所表現出來的文化含義也就有所區別。盡管同是立足於“酒以為樂”的享樂主義原則,然其酒文化意義卻具有種種不同意向,確實能激發起人們深究其底蘊的興致。
生命體味
《紅樓夢》欲超越於“在生”之“生”,將“生”與“死”扭結於環回狀結構之中,出之於“混沌”而歸於“混沌”,其哲學意味多“形而上”質素,具有某種非實在性、虛幻性和極強的思辨色彩。它提供了一種人類精神上延伸的可能性,使其內在魅力雄踞於中國古典小說藝術哲學含蘊之冠。
《金瓶梅》從“在生”中觀察和體驗“生”的生命流程,將“生”的體驗處處落於實在之地,給人以強烈的感官刺激,其飲酒多以直接的身體生理體驗為主,是以哲學意味上有較重的“形而下”質素。《金瓶梅》太注重感官愉悅的快樂、歡樂以至縱樂、淫樂,於醉境之中充分享受人生生命的風月雲雨,男歡女愛,是以在對待個體生命流程時,“金瓶梅世界”裏的人無不放縱自己,膠著於現世人生,貼近了“當下體驗”去觀看人生,玩味人生。把一切的愛、欲、情與“生”粘合在一起,似乎“死”不在他們的思維範圍之內。將這種近乎迷狂的體驗“生”的情狀融於個體生命之中,並於“在生”之點來體察生命之流程,無疑令人難以有真正“生”之層麵的瀟脫,難以讓人真正從審美的角度去觀賞千種人情,萬般景致,它顯然是一種缺陷甚大的人生生命體驗方式,並特別地不為中國占統治地位的文化形態,特別是意識形態所容納。
《儒林外史》在始生終死的問題上並不太注重開端與結束,而更多地看重過程,注重生命流程的曲折前進和螺旋式回環上升的變化。文士們從各個不同角度對現世“在生”作出了極具個性色彩的反思和品味,其間,特別注重對“生”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進退成敗的體味和反芻。《儒林外史》在形而上具有一種對生死之終極意義的逃避意向。其開卷詩曰:“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結尾時也有一詩:“無聊且酌霞觴,喚幾個新知醉一場。共百年易過,底須愁悶;千秋事大,也費商量。”這與魏晉文士飲酒是為了“遺落世事”相反,《儒林外史》之文士們飲酒是“為世事所遺落”,他們調侃、戲謔人生於酒中,並由此營造了作品哲學意味的基調,構成了一種深刻的生命自嘲和對“生”的無可奈何的審視。
《金瓶梅》之放縱,享受“在生”之“生”及拒絕思考“死”極其不同,《儒林外史》非常節製“生”而有意回避“死”。對於“生”的謹慎,可以看出中國知識分子性格的脆弱性,以及對“禮”的潛文化意識心理的敬畏,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是也。就此意義而言,《儒林外史》比《金瓶梅》和《紅樓夢》更具生命的現世觸動力,與社會政治、法律法規、經濟文化等形態聯係得更為緊密,使其成為了中國文學寶庫裏最好的一部“現世”諷喻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