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爺爺的家(1 / 1)

我3歲時抗戰勝利,隨父母從重慶來到北平。父母平時住報館宿舍,但每逢年節也到爺爺家去,因為奶奶住在那邊。她特別想我這個長孫。

爺爺也不是不想我,但他身邊還有一位“奶奶”,年紀比我媽媽還小。記得大人們讓我稱呼她姨奶奶,我就那麼叫了。她對我特和氣,這有點奇怪;更奇怪的是,爺爺對爸爸也顯得特客氣。每逢我去,姨奶奶都給我許多好吃的。遇到過年,她也給我一個裝壓歲錢的紅紙包,雖然我那幾個小叔叔也每人一個,但裏邊的錢數都不一樣,我的特多。

後來,我漸漸大了才知道,爺爺是山東人,年輕時和奶奶到北京闖世界。爺爺最初在前門火車站當檢票員,沒幾年,升任整個火車站的站長;又沒幾年,升任北京到山海關段的段長。以後日本人一來,他就不幹了,私人跑點買賣,雖然還是利用鐵路上的關係,但收入明顯減少。在他心裏,不幹偽職比什麼都重要。至於那位姨奶奶,是他後來經常去天津做買賣時娶的。我在北平的奶奶聽說之後,曾闖到爺爺在天津的家裏問罪,正趕上爺爺不在家。這位姨奶奶怯生生地把奶奶迎進屋子,奶奶本想大發一通脾氣,可一眼看見躺在床上的小男孩兒,心腸頓時軟了——因為那也是徐家的骨血啊。後來,爺爺把姨奶奶終於從天津接進北京家裏,奶奶不高興也沒轍啦……

爺爺家的四合院大門開在馬路南邊,所以北屋就比南屋窄了一個過道的寬度。奶奶自己住南屋,不僅寬,還建在兩尺高的石頭台階上,屋裏鋪地板,算是正房;爺爺和姨奶奶注北屋,地基矮,屋裏方磚地,但是有陽光。

這個四合院分為裏外兩進,夏天搭天棚,院裏有魚缸、影壁、石榴樹,還有廚子和老媽子這院子論規格在北平隻算中等,西隔壁就是“四大名醫”之一施今墨的家,是更寬更深的四合院,房子本身也氣派得多。

爺爺家表麵還和睦,家裏有他在,沒人大聲說話,更沒人吵架。每逢吃飯,廚子把飯開在裏院東屋的飯廳,那兒有一個大圓桌,足可以坐十幾個人隻要奶奶帶著我一去,爺爺和姨奶奶就在北屋裏吃了,廚子得給北屋單開一小桌。

大約在解放初期我又去時,才發現這房子蓋得奇怪。按一般道理,四合院如果大門開在路北,那才是正規的,其中北屋是正房,既寬敞地基也高,最尊貴的人住在裏邊。可爺爺家因為大門開在路南,南房從規格上高於北屋,但北房低矮卻有陽光。兩邊各有長短,爺爺和奶奶各住一邊,也算是“扯平”了。

聽說這是爺爺娶了姨奶奶之後,奶奶用自己的名字在北平蓋的。一蓋得,奶奶就住進南房。後來爺爺看見,沒說話,就帶姨奶奶住了北房。最初外人來時,也都表示了奇異,可再三打量之後,卻又連連點頭。

奇妙的四合院,扯平了人間的不平。

還有,我在上中學之前一直都奇怪:為什麼爺爺對爸爸特客氣?為什麼明顯透出巴結的意思?

後來我上初中時,才聽三叔(爸爸的親兄弟)說,爺爺年輕時對爸爸和幾個弟弟可狠了。旦發現他們有錯處,就不問青紅皂白,把小哥兒幾個綁在八仙桌的腿兒上,用雞毛撣子抽打。父親既賭氣更爭氣,高中一畢業就離開家庭,獨個兒到金陵大學半工半讀去了。一去若幹年,等抗戰勝利回到北平,表麵是《大公報》的進步記者,可明眼人一看,無論誰都會認定我爸我媽是共產黨!爺爺這時無權無勢,所以每逢見到我爸總是臉上賠笑。至於他對姨奶奶生的那兒個孩子,從小就再沒有那麼打過。或許是偏愛,或許是因為時代變了,他年紀也大了,心裏的“滄桑”多了,就不那麼執拗了。

這就是我的爺爺。他活著時我年紀太小,還不懂得去思量他和琢磨他。他解放沒幾年就死了,當時時興土葬,他埋在八寶山公墓。記得那是一個小山頭,每隔一個“床位”大小,就樹立起一個木板做的小碑。他年輕風光了好一陣兒,據說盛夏時每天要換三次紡綢襯衣,如今和不相識的人密密麻麻擁擠在這裏,他會不會嫌有昧兒呢?

爺爺這個人我一直也不很了解他。但他家那個南屋和北屋,倒給我許多有關“老北京”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