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一文一武(1 / 1)

這是我幼年(大約四五歲,具體時間當在抗戰勝利之後)常從爺爺和姨奶奶處聽到的一句話。他們欣慰地感歎:“我們老徐家,總算出了一文一武……”

文的是說我爸。那時抗戰勝利,我爸我媽從重慶奉調到北平,組建天津《大公報》的北平辦事處。最初隻我爸我媽倆人,我爸是主任,我媽是唯一的組員。就在那一陣兒,我爸很走紅,一是《大公報》這塊牌子硬,二是熟人隱隱約約都覺得我爸“像共產黨”。據姨奶奶後來回憶,硬說有次毛主席出來,“你爸就在緊邊兒站著”。聽那語氣,挺像京劇裏頭元帥升帳,兩邊站著大將似的。言之鑿鑿,如同親見。可我無論怎麼想,也覺得不可能。一是毛主席解放戰爭時期根本不在北平,等1949年進城,馬上就解放了,我爸無論如何也挨不上邊。也有親戚猜測:興許是見過你爸站在毛主席身邊的照片。這倒有可能。第一,我爸采訪過八路軍五台山總部,重點采訪朱德,興許那時和毛主席合過影;第二,毛主席參加重慶談判到山城,興許那時有過合影,尤其《大公報》當時是張大報,大報記者湊上前的機會很多。

武的指我二叔。二叔在學生時代很活躍,曾上過黃埔軍校。也不知是多少期。後來又去了國民黨的一個空軍學校,爺爺為此也頗驕傲。那時國共之間正處在拉鋸狀態,爺爺因此覺得家裏有這樣一種“拉鋸”,豈不正好?周圍的親戚也說,“行啊,不管將來是哪邊的天下,你們老徐杗都朝裏有人!”不料想,那個軍校沒兩天就散了攤子,二叔就回到北平爺爺家賦閑。當時爺爺景況也不好,他見自己家裏整天出來進去的一個大閑人,因此對二叔也就“沒好氣兒”了。

偏巧我爸和二叔之間,從很早感情就不好。據我爸我媽五六十年代的解釋,“你二叔從年輕時就不求進步,我們1938年在武漢入黨,隨即通過董必武介紹你舅舅和你二叔去延安。結果你舅舅從蘇州去了延安,你二叔反而去了國民黨的軍校……”由於我爸我媽幾十年來從不跟二叔來往,我也一直沒能見到二叔一家。後來,已經是很晚很晚的事了——連三叔都已經退休,三叔在上海找到二叔,老哥兒倆一起到當年往事,三叔講我爸的晚景淒涼,臥病時間已經很長,表示希望二叔能主動給我爸寫一封信……不料二叔卻說,“大哥從來就不近人情。我當年去軍校,不就是貪圖那裏的待遇?可後來在北平賦閑,大哥一個走紅記者,也從不說替我介紹個工作……”

這倒也是。

三叔後來私下談起我爸,卻說其實你爸挺有人情的。他對你二叔是有點苛刻。你想啊,你爸你媽剛入黨,都想把自己的兄弟姐妹介紹到延安,於是一邊介紹一個。結果你舅舅從蘇州去了,你二叔不但沒去,反而去了國民黨那邊,這也太不給你爸臉麵了!你爸雖然對他苛刻,對我卻很好。解放戰爭時,爺爺經濟上不行,不可能供我念大學。我正猶豫著,是你爸鼓勵我一定要學好知識,還說“知識就是力量”——就憑這句話,足見你爸有人情;但也憑這句話,又顯得你爸不像是一個純粹的共產黨。以後,我考上了天津南開大學,四年中都是你爸供我讀的書……

很有趣,我奶奶生了三男兩女,三男結果走了三條道路:老大、老二是一文一武,一共一國;老三最後走了中間路線,他是唯一真正靠知識吃飯的知識分子。

昔日社會是個大舞台,當一種政治力量“升帳”時,兩邊得有保駕的文臣武將,也不妨有少量的居中力量(一般由醜行扮演)。我爺爺當年有些自豪,老大老二分別在共產黨和國民黨的帳下聽用,無論將來哪邊掌權,也虧不了自己。然而,在改朝換代之後,文臣武將照例大換班,我爸沒能擠上去,反倒趴了下來——這則是爺爺全然沒料到的。作為我三叔——那種不緊不慢的居中力量,卻在改朝換代之後得到“照單接收”的命運,這連他自己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