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我五六歲到十來歲的那陣兒,幾乎每年春節,都是跟著爸媽先到爺爺家拜年,然後爸媽留在那裏聊天;我則跟著幾個“小叔叔”,從爺爺家出發步行逛廠甸。爺爺家就在和平門以北,離廠甸僅三站地,用不著坐車。
其實,每年的臘月二十幾,大約在祭灶前後,我一準先要到爺爺家住兒天。爺爺家是個中等大小的四合院,爺爺和姨奶奶住北屋,奶奶住南房。奶奶和姨奶奶各生了三個男孩,奶奶生的三個早已長大,並且天各一方;而姨奶奶生的三個“小叔叔”,還都在上小學,整天就在這個四合院中奔跑,奶奶一聽見那腳步聲,就覺得是一種壓力。因此每年臘月,一當我住進了南房,奶奶就顯得特高興,說話也碰得有底氣,因為我是這個家的長孫。
在準備過年的日於裏,我天天看著家裏置辦年貨,看傭人們忙前忙後,看饅頭怎麼蒸了一缸又一缸。那饅頭都得先晾涼了,然後用一根筷子的頭蘸著一種可以吃的紅顏料,在饅頭當中點上一個“紅點兒”。聽一個年長的老媽子講,從初一到十五,廚房是不準動火蒸饅頭的,所有的吃食都要預先準備齊全。我覺得有趣,這種點了紅點兒的饅頭,就成為春節在我心中最初的形象。
可也怪,就在過年氣氛越來越濃的時候,換言之,也就是到了臘月二十八九的那兩天,父母一準把我接回自己的家。明明爺爺家的東屋,巳經搭好祭奠祖先的供桌,一邊一個大紅蠟燭,當中許許多多的供品。據說大年三十要有一個全家的跪拜之禮,我這個長孫在這一番議式中也算個主角。還據說,無論是爺爺還是奶奶,本來都希望我能留下來參加這一儀式,無奈我爸我媽一定要事先把我接回,他們也隻好默默接受。這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大紅蠟燭是要在年三十晚上才點起來的,一點就要點一個通宵。想必那一定是很好看的,可惜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所以想象中的,那飄忽著火焰和光明的大紅蠟燭,便成為舂節在我幼小心靈中的又一個形象。我很奇怪:為什麼爸媽如此不肯通融?後來我才明白,那時正是是解放前夕,我爸媽是地下共產黨員,爺爺是個小資本家,奶奶雖是個小腳女人,但也屬於“吃剝削飯”的範疇。爸媽非要我年三十那晚上回到自己身邊,就是為了讓我躲過對祖先的那一拜。在父母當時眼中,祭什麼祖先?搞什麼跪拜?都純粹是封建一套。他們認定,平時我奶奶有被壓迫、受欺負的一麵,到“年三十”祭祖這一天,奶奶和爺爺就站在一邊兒了。事實上,當我長大之後,才知道也的確如此。
每年大年初一爸媽總是帶我到爺爺家拜年。爺爺的北屋正中是一張八仙桌,桌子前頭有一張棉墊子,晚輩寒初一拜年時,是要行磕頭禮的爺爺,當然就坐在八仙桌的左首,那邊為“上”。右首,按說是奶奶的位置,可奶奶從不進北屋,所以空著的時候為多。姨奶奶因為是“小”,所以也隻能在她的幾個孩子磕頭時,暫時坐那麼一小會兒。我你母來時,隻要在院子裏一出,爺爺和姨奶奶便即刻迎出來,借助寒暄,“稀裏糊塗”就把我父母迎進北屋,爺爺和我爸爸便一左一右在八仙桌的兩邊閑談越來,姨奶奶也一直拉著我母新的手“隨意”坐在一邊,那棉墊子始終是閑著的……聊不了幾句,爺爺便主動向爸爸說:“快到南房去看你娘吧”就這麼著,爸媽便順勢起身,姨奶奶一邊把我媽迭出北屋的門,一邊殷勤說道:“一會兒還過來坐”媽漫應著,便和爸一塊向南屋走去。
這時,我總是站在北屋門口,一再吵吵著要去廠甸,同時“沒大沒小”地呼叫著小叔叔的小名。爺爺笑了,姨奶奶也笑了,他們也招呼這幾個男孩:“快點,毛毛都等急啦!”說著,還將一把鈔票偷偷塞給年紀最大的男孩,意思是花錢時主動一點。“毛毛”是我的小名。
我和幾個小叔叔愉快上路了。往西走不遠,向南一拐,就遠遠看見和平門。其實,這和平門並沒“門”,它隻是前門和宣武門之間的一個豁口。本來北京的城牆都是連接得很緊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兒開出了個豁口。我問小叔叔,前門往東這麼遠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一個相應的豁口?回答是“沒有”。我不信,北京什麼都講對稱,為什麼在這麼大的事情上不講對稱?小叔叔回答不出。我笑了,告訴他們自己的猜測——因為要方便大家逛廠甸,才特意開出這麼個豁口,讓從北邊來的人方便一些。小叔叔們不信,可又講不出反駁的道理。我贏了,於是特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