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1.前門遐想錄(1 / 3)

1949年,對北京前門商業區來說,應是一個難忘的年份。

先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入城式,古老的都城萬人空巷,剛剛獲得新生的市民,擁擠在狹窄的前門大街兩側,歡迎自南向北行進的解放軍戰士。稍後,梅蘭芳從上海乘火車抵達北京,梨園名伶進人前門火車站迎接。當簇擁穿著白色西服的梅出站時,被附近的人們發現,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箭樓以南頓時水泄不通。

然而,就是這兩度的人文景觀,構成了前門地區最後的輝煌。在前門的記憶裏,大街曾經是何等寬闊威風——仰對青天,街心高聳起一條黃土鋪成的大路,上麵走馬過車。最引人注目的是輛騾車,它的主人就是梨園的“伶界大王”譚鑫培,他和其他“角兒”去戲館子唱戲,來去都是乘坐私人騾車。譚的這輛車後棚上開了十三個小窗戶,時人就稱之為十三太保這條土路兩側有“溝”,行人就在“溝”裏走路,做買賣的攤棚也搭設在“溝”裏,日出而做,日入而息。

後來,前門大街上的土路鏟平了,原來搭設攤棚的地方,也出現了“違章建築”——最初東西各是一溜臨街的鋪麵房,慢慢的,鋪麵房變成了前店後廠。於是前門大街陡然窄仄起來,東側鋪麵房的背後增添了肉市(街),西側則多了珠寶市(街)。

再往後,前門的商業興盛起來,各種買賣在此競爭,商店、飯館、澡塘、戲園子、藥鋪、錢莊、旅館、當鋪比鄰而居。大柵欄成為綜合性的“第一大街”,各類買賣的“頭一份”都力圖在大柵欄中安營紮寨。對麵的鮮魚口胡同,則成為單項的專業鞋帽大街,九家鞋店和十一家帽店擁擠在一起;廊房二條則成為玉器大街,在附近還都是土路的時候,這兒首先鋪設了瀝青路麵。離前門不遠,還有專業的刺繡大街和古玩大街。最馳名的底層妓院八大胡同,就躲在這些大街背後的深處。說是“八”,其實不止於“八”。

再再往後,一些享名遐邇的老字號出現了——全聚德、同仁堂、都一處、內聯升、瑞蚨祥、正明齋、馬聚源、天福號、祥聚公,等等等等,大街兩側琳琅滿目,街心增添了有軌電車,因為鈴鐺總是“鐺鐺”地響,老百姓便呼之為“鐺鐺車”……

繁華滿目,頤指氣使。時人把北京的繁華地區歸納為一句話東肀西四鼓樓前。這裏的“前”就是前門,把前門擺在整個繁華係列的最後,是采取京劇的習慣:大軸,總是最後才上場的。

從大的城市格局看北京,兩個城圈護衛著內、外兩城。內城的屮央是紫禁城,它實際是“內中之內”,昔人也稱之“大內”。紫禁城位於北京的中軸線上,坐北朝南,威風凜凜,不可一世。東城、西城緊挨著,也沾了不少光。東城權貴多,西城文化人多,重要機構也大多設在東、西兩城。就連昔日淘出的糞便,東、西城的價兒也高於崇文、宣武。相比之下,外城屬於販夫走卒的居住之所,進入視野的一切,都顯得荒涼、簡陋。越往南,人眼的房屋、道路和人物,也越來越難以人眼。今日的陶然亭公園,在昔日北京人的眼班,已經遙遠到近乎“野地”,因為從虎坊橋向南,民居的簡陋和破落都已慘不忍睹。

在這種大格局的規定之下,前門的地位就很特殊。一方麵,它置身外城並屬於外城,但又與內城僅有一(城)牆之隔。內城的“普通居民”,如果想放下身分出去瀟灑、閑散一番,那麼前門就是最合適、也最上算的場所。隻要邁出雙腿向南走去,“出城”的感覺總是居高臨下、足以自豪的;更何況,在前門享受到的卅俗性歡樂,更是內城高檔影院舞廳無法比擬的。所以在七八十年以前,內城盡管可以在堂會中看到最佳陣容的堂會演出,但喜歡追逐世俗氣氛的內城戲迷,還是習慣“出城”聽戲。由於散戲太晚,前三門(前門、崇文、宣武)的城門已關,他們隻能在外城旅店“湊合”一宿,次日一早再“進城”回家。這不算丟身分,反而算是“一樂兒”。

就這樣,曆史緩慢而又嚴厲地為前門商業區積澱出一個形象——它匍匐在箭樓腳下,它不能直接仰望正陽門,因為正陽門屬於內城。正陽門是它的一道威嚴的屏障,阻隔它不要去“攀扯”天安門和紫禁城,警告它不要有“非分之想”。它隻能屬於外城,隻能以質樸的胸膛,容納了外城草芥之民在此做短暫的歡娛,並使長期的勞累和屈辱稍獲麻痹。但是,它又距內城最近,內城的老爺、太太一旦想起自己,又樂於“屈尊”來和草芥之民“同樂”那麼一小會兒。

說到“前門人”,它漸漸覺得自己定了型。一方麵仍有自卑感,雖然傑出人物的豪富超過了內城“普通居民”,但終歸覺得來路和品格上輸人一頭。但是,因為這裏百業雜處,慢慢實現了自給自足,尤須再仰求他人。特別是少數“前門英傑”的豪富,他們彼此之間互相幫襯著,慢慢結成一個帶有獨立性質的群體。30年代初,年輕的譚富英剛剛出科,嗓子、扮相都好得驚人,已由給尚小雲等“挎刀”(唱二牌)變成自己挑班。某晚,他在前門慶樂戲園唱大軸,同仁堂老板樂某人前來捧場。這樂某人是富英祖父譚鑫培的朋友,他看了富英的戲十分興奮。散戲後,由晚輩攙扶著走進後台,一見麵就喊叫起來:“好小子!有種!可——可惜,你爺爺沒看見你的今天……”說著,就把手上價值連城的翡翠扳指摘了下來:“給你,給你!當——當初,這是宮裏的東西,本是一對兒。那——那一個,幾十年前,我送給了。你爺爺,這一個給你吧。宮裏的東西,如今成了你——你們家的東西啦!哈哈,其實也該——該著,你爺爺是梨——梨園的伶界大王,他也是王爺了哦?哈哈……”這時,年輕的譚富英趕忙彎腰“打千”(請安)謝賞。這兒附帶提一句,譚家幾代一直住在前門外的大外廊營頭條,幾進的大院子,因名伶更風光了許多。它對照於散布在宣武門外梨園眾生的簡陋住所,同樣是髙不可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