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火球樣的驕陽躲了起來,天空陰沉沉的,呼隆隆一陣悶雷,敲下了天空幾滴眼淚。一陣涼風清掃了暑氣,照顧遊人一個涼爽的周末。
北京西長安街西單文化廣場,人們悠閑地漫步在綠樹鮮花間,有的三三兩兩散坐在長椅上。
久違的一段抒情歌曲飄進耳鼓,循聲覓跡,在過街地下通道階梯口,端坐著一位樂師,手彈吉他,吹著口琴,一方兩尺高的音箱,效果還行。
身邊遊人如織,不時有人向那音箱上麵的錢罐裏投幣,多是1元的,也有硬幣。我投了1元紙幣,駐足良久。一曲終了,他將手伸進錢罐,一張張地捋,捋出了十五六張1元的紙幣,裝進右邊衣兜,開始新一輪演奏。
我向橋洞南端走去。見右手牆腳蹲坐著一人,草帽低低地遮住顏麵,地上平鋪著一幅《夢想男》的夢囈:
“無車無房無業,哪位富翁錢多得花不完,請資助10萬。不富的,給多給少都行……”
來來往往的行人經過,看一眼,或啞然失笑,或匪夷所思地走開了。
通道中央,席地坐著一位用腳寫字的人。他脖頸梗著,下頷鉤著,一挺一挺的,似有痙攣之狀。肌肉萎縮的雙臂和手,盤曲在腰際。麵前鋪著一塊毛氈,他將剛寫出的一幅“寧靜致遠”,用右腳趾挾起,迅速移到右側地上,又挾起木塊壓住兩邊。半旋身體,右腳從身後的宣紙摞上拈起一頁紙,身子轉軸似地旋過來鋪展在毛氈上,右腳在左前方挾起一管中楷狼毫,順筆舔墨。脖梗一挺一挺的,全神貫注在筆端,從左到右書寫起來。先著一“物”,再“載”“德”“厚”,書寫完後,從右到左讀:“厚德載物。”腳書不像手書那麼隨心所欲,他隻能如此這般了。完成後,換小羊毫,在左下方落款“希福”,又“拿”起一方隨形印,雙腳並舉,飽蘸印泥,在右上角叩上一點朱紅。我趨前細看,他很陽光,笑嘻嘻地說:“是一腳丫。”“哦,您很棒!”他進而解釋:“下麵的‘希福’—希望有福。”很自豪很自信的樣子。“好啊,祝福你,你一定有福氣!”我幫他理順了所有的木塊鎮紙,將“厚德載物”與“寧靜致遠”並排放好,壓平。在這個過程中,有位年輕的先生彎腰拿起木塊,幫他撫平柔軟的宣紙,壓好,放下10元紙幣匆匆走了。
這也是一種生存狀態。生存多麼不易,生命又是多麼頑強!殘缺中包蘊了多少痛苦無奈、淚水和汗水!我們健全者尚感歎人生之艱,何況這樣的人?我往那20元、10元、5元、1元的錢堆上投幣後,匆匆地穿出人圈兒。他舉起腳丫,一臉燦爛地笑著和我“拜拜”。我沒有回頭,很怕看見那個樣子。
辦完了事,我逆向穿過地下通道。盲人的口琴、吉他合奏依然回響,錢罐裏麵的“莊稼”又長起來了,他停下來采收他的“果實”。
“夢想男”姿勢一成不變,緊靠著牆,草帽遮顏,繼續著他的美夢。一時間,十來個以至幾十個人將其團團圍住,兩位大學生模樣的男孩拿出手機拍照,拍“夢想男”,也拍“夢想男”的“夢想”宣言。隻是,他的麵前,始終沒有誰放一分錢。幾位好奇的遊客,低低地彎下腰去探秘,帽子遮住的那張臉,不動聲色,毫無表情。
那位“希福”不知去向,留下一堆揉皺的浸染著墨跡的宣紙……
我不禁驚歎:人們的判斷竟然那麼準確一致。優勝劣汰,是一種生存競爭,如體育賽事一樣。然而,人生畢竟不是體育場,取勝的秘訣,不僅僅在於健全的體魄,更在於健全的精神。
這時,想起了頤和園昆明湖畔,一位書家在湖邊寫字,雙手雙筆同時寫著行、草、楷、隸各體的正書和反書,或同時寫同樣內容,或同時寫不同內容的正書、反書。真是奇人異事,一定是有天分的人。始信小時候,母親講的故事,一位才子雙手寫梅花篆字不虛。
也想起了烏魯木齊二道橋的一幕:一位中年男子坐在馬紮上,吹著口琴,手拉二胡,腳尖上下運動,打著綁在腿上的梆子,隨著音樂的節奏,一邊敲響一麵小鑼,自己玩轉一個民樂小合奏,真是全能!我駐足良久,覺得不可思議。
人生尤如走在暗夜裏的迷宮,假使沒有一盞燈來照亮他的心智,那麼,四肢健全又將如何?他不過是一個路人鄙夷的牆角懶漢,給人們茶餘飯後徒添笑料。不過,還是希望這位青春年少的“夢想男”,在他不勞而獲的美夢破滅之後,會幡然醒悟,重新設計他的人生之路。
奇跡是人創造出來的。曆史在不斷地超越中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