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把詩視為語言的藝術,則詩必得有其語言學的基礎,在理論上才能存在,在實踐上也才能行得通。然而,古往今來,人們對於詩的語言學基礎這一根本性的問題,探討的成就甚少,或者不能令人滿意。
現代的語言學,是奠基在符號學基礎上的一門科學。自德·索緒爾以來,視語言為符號係統,能指所指截然二分,二者的關係又是任意的,沒有多少道理可講。所指既是概念,便成了全人類共同的認識,沒有了個性和獨特經驗可言;能指既是符號,便有了統一的必要,有了規範化與科學化的可能性。語言學等同於科學,進一步就會使語言科學化。一個具體的做法,就是對語言進行科學的研究。例如,“姑娘”(girl)這樣活生生亮晶晶的東西,在成分分析法的操作下就會變得枯燥乏味:
girl:ANIMATE and HUMAN and FEMALE and NOT ADULT
(姑娘:有生命的 人類 雌性 未成年)。
“殺死”作為動詞也會在成分分析法的操作下變成一連串無意義的,與我們的感覺和道義毫不相幹的東西:
kill:X CAUSE[Y CHANGE TO[not ALIVE]]
(甲引起[乙改變為[不活]])
科學與語言的另一種關係,就是對事物進行科學的描述。這種描述本身等同於科學家對於事物的認識,而與日常生活中所見之常識時常違背。“太陽出來了”是日常知覺之所見,但是,根據科學家的認識,這乃是地球繞太陽運行一周到一定角度時,地球上某一處人眼之所見。因此,科學上絕無“太陽出來了”一類事實。進一步而言,既然把詩視為日常生活經驗之集中和升華,那麼,科學的認識與詩的認識之間必然就有本質的區別。例如,《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上的信天翁詞條分別敘述了信天翁的學名,俗名、類屬、習性、體格特征、分布產地等。為了節省篇幅,這裏僅摘錄前半部分如下:
信天翁albatross鸌形目信天翁科Diomedeidae十幾種大型海鳥的總稱。在岸上表現得十分馴順,故許多信天翁俗稱“呆鳥”或“苯鳥”。是最善滑翔的鳥類之一。在有風的氣候條件下,能在空中停留幾小時而無需拍動其極長而窄的翅膀。在無風氣候中,則難於使其笨重的身體升空,多漂浮在水麵上。也像其他海鳥一樣,能喝海水。……
從認識論上來說,科學的對立麵是詩。在詩中,例如,在法國現代派詩人《惡之花》的作者波特萊爾的詩作《信天翁》中,詩人利用信天翁的形象和特性,塑造了一個被世人所誤解和嘲笑的詩人形象,準確地地刻畫了詩人的性格特征,深刻地揭示了詩人的悲慘命運。與科學寫作不同,詩中的細節刻畫都是圍繞詩人形象的塑造而進行的,並且象征性極強的信天翁又是在與人的關係中獲得其詩人自況的意義的。現將全詩引錄如下:
信天翁
時常地,為了戲耍,船上的人員
捕捉信天翁,那種海上的巨禽——
這些無掛礙的旅伴,追隨海船,
跟著它在苦澀的漩渦上航行。
當他們把它們一放到船板上,
這些青天的王者,羞恥而笨拙,
就可憐地垂倒在他們的身旁
它們潔白的巨翼,像一雙槳棹。
這插翅的旅客,多麼呆拙委頹!
往時多麼美麗,而今醜陋滑稽!
這個人用煙鬥戲弄它的尖嘴,
那個人學這飛翔的殘疾者拐躄!
詩人恰似天雲之間的王君,
它出入風波間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墮落在塵世,笑罵盡由人,
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礙它行走。
(戴望舒譯)
其實在古希臘的哲學中,語言一開始隻是言說的動作,而“語言”一詞並沒有即刻出現。言說與其他心理認識和感受活動同時發生,一起表現和積澱在Logos(羅格斯)這一更具根本性的語詞中。根據海德格爾的解釋,羅格斯包括了觀望,帶入,言說,陳述,邏輯,真理等等含義。這種渾然一體的情況,同中國的“道”一樣包含有多重意義的相互彰顯和隱掩。如老子的《道德經》開篇:
道可道,非常道。
(道,可以言說的,便不是本來的道。)
多重性的意義暗示,正是詩的語言的特征之一。羅蘭·巴特說過:“文學正是建立在文字的多重意義的基礎上的。”而老子的這句名言以及整部《道德經》,在西方竟然有翻譯成詩體的語言,或者可恰當地稱為哲理詩呢!
詩的語言,奠基於語言的隱喻性之中,它從一開始就與生活經驗密切相關,與人的主觀體驗密不可分。例如,農夫一大早起來,睡眼惺忪,出門望見太陽,便會產生太陽睡眼惺忪的感覺,於是一句詩的突然冒出,也就不顯其突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