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為心靈史的詩(3 / 3)

而這心靈史,既是人類的,又是民族的,但歸根結底則始終是個人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把詩同時視為民族的和個人的心靈史。法國七星詩社詩人杜貝萊在《詩是我的寄托》中流露了這種感情。現取其中後半,以見一斑:

詩是我的寄托

雖然詩是我年輕時的惡癖,

但它也是我暮年的慰藉:

它曾是我的瘋狂,它將是我的理智,

它曾是我的創傷,它將是我的阿希爾,

它曾是戕害我的毒汁,但我的沉屙

隻有這靈驗的蠍子才能救治。

進一步而言,有自我意識的詩人,會借用一首詩的篇幅和容量,表現個人心靈的方方麵麵和經驗變遷的蛛絲馬跡。下麵是穆旦的《詩》:

詩,請把幻想之舟浮來,

稍許分擔我心上的重載。

詩,我要發出不平的呼聲,

但你為難我說:不成!

詩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棟,

你可會從這裏更登高一層?

多少人的痛苦都隨身而沒,

從未開花,結實,變為詩歌。

你可會擺出形象底宴席,

一節節山珍海味的言語?

要緊的是能含淚強為言笑,

沒有人要展讀一串驚歎號!

詩嗬,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萬卷名詩早已堆積如山:

印在一張黃色的紙上的幾行字,

等待後世的某個人來探視,

設想這火熱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塵下變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紙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見證。

(穆旦)

當詩人不想追求“破紙上的永生”的時候,或者在詩人感到人生失意的時候,他可能會有焚詩稿的壯舉。這焚詩稿的壯舉,其實就是詩人靈魂的一次死亡,雖然可能是暫時的死亡,並非一定是《紅樓夢》中林黛玉臨終的焚詩稿。請讀台灣當代“詩魔”洛夫的《焚詩記》:

焚詩記

把一大疊詩稿拿去燒掉

然後在灰燼中

畫一株白楊

推窗

山那邊傳來一陣伐木的聲音

(洛夫)

不過詩人的死亡,也並非一定要等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作為詩人,倒往往是在詩意枯竭的季節實際上就已經死亡了。或許,在這一點上,詩人有先見之明,他不僅常給友人寫送別詩給古人寫哀悼詩,而且也借用抽象的詩人名義,提前給自己寫墓誌銘,至少作為靈魂死亡的預言和預演,或者作為詩魂再生的標誌和紀念。且看詩人洛夫的《詩人的墓誌銘》如何結束:

……

而,舉過太陽的臂

向日葵一般的枯萎

最後,最後

蒼天俯視你

以一張空無的臉

縱然,在鑿子與大理石的激辯中

你的名字

一個

一個地

粗大起來

(洛夫)

無獨有偶,好象是對於洛夫的回應,另一位台灣詩人餘光中在《狂詩人》中寫有這樣的詩句:

寫我的名字在水上?不!

寫它在雲上

不,刻它在世紀的額上

(餘光中《狂詩人》)

這樣,便寄托了時代對詩人的期望,和詩人靈魂永生的意向。

無論人類作為個體或者作為群體,其心靈始終伴隨著詩。

沒有詩的靈魂,是無覺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