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詩?何謂詩人?或者如同海德格爾發問的那樣:在一個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我們這裏無暇給出這些問題的一切解答,隻能就詩人的自我意識及其演變試圖作以簡略的回答。
古時候,詩人是隱匿的,或者說,是不出名的,非職業的。《詩經》中有詩三百首,而寫詩的人卻沒有留下名字。隻是到了屈原這個特大級的浪漫詩人,寫下了而且獨創了一種《離騷》體,再加上他的社會政治地位崇高,才有了如此顯赫的名聲。英國文學史上的喬叟,大概也是因為他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奠定了英國文學的語言基礎,才彪炳文學史冊的。
古希臘的詩人,和戲劇作家不相區分,一概以詩人稱之。他們的作品,定期在雅典排練上演,擇優獲獎,可見其社會地位之高。可能正由於此,哲學家柏拉圖對詩人頗有微詞,認為詩人訴諸於人的靈魂的較低級的部分,要把他們從理想國裏驅逐出去。但他正確地指出了詩人創作需要靈感,因而有別於哲學家的智慧,也不同於專家的技巧。亞裏士多德則重視詩人的理性成分,從他那“詩比曆史更富於哲理性,更具有影響力”的表述中可以看得出來。他還說“寫詩,要求一個人具有特殊天賦”。而今日的詩人,恐怕需要哲人智慧、藝術靈感和語言技巧三者具備才能有所作為,但這是後話。
雖然後來的賀拉斯有《詩藝》,還有更多的哲學家、美學家和文藝理論家有關於詩的論述,我們還是認為雪萊的《詩辯》具有特殊的地位。雪萊的詩人定位是:“詩人是世界上未被承認的立法者”,這在詩學界幾乎等同於康德在哲學界和科學界的“人為自然立法”的宣言。
對於這一宣言的真正理解,恐怕要到尼采的下一段話裏才能找到:
詩的本體並不是詩人頭腦裏產生出來的,遊曆於宇宙之外的虛無飄渺的幻影;詩本身的願望恰恰與之相反,要求不加粉飾地揭示真實,要求必須為此拋棄溢美之詞,即不能粉飾有文化的人所杜撰出來的現實。
如果把雪萊和尼采結合起來的話,那麼詩人的天職就在於:以知覺,直覺或詩性智慧去觀察社會人生和自然萬物,去除所謂已有文化包括科學知識賦予人的頭腦的既定框架,消除日常生活對於語言所造成的汙染和僵化,建立觀察體驗與世界之間的新的有意義的表象,即詩人與世界之間的暫時而持久的聯係,給人以新的真實的世界觀的啟示。也許在這個意義上,馬利旦竟然在後來說:“詩,同形而上學理論一樣,是精神補品。”
然而,詩人未必有如此玄妙的思想,尤其是不崇尚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中國詩人,尤其是普遍比較缺乏哲學修養而推崇技巧和靈感的中國現代詩人。難能可貴的是當代女詩人舒婷,他不但有一首以《詩與詩人》命名的詩,而且其中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絕對者,他忽遠忽近,既吸引人又排斥人,他借詩人(舒婷)的口發聲為詩:
詩與詩人
那遠了又遠的,是他
那近了又近的,是他
……
借我的唇發出他的聲音又阻止我泄露他的真名
把人們召集在周圍又從不讓人走近
是他,是他
詩是他
詩人,也是他
(舒婷)
值得注意的是詩的最後兩行:“詩是他,/詩人,也是他。”這裏有兩點可以看出。一是詩人與詩不相區分的混沌狀態,一是作為二者統一體的男性角色,第二點比較容易理解,至少詩人舒婷是女性,其向著異性的性別投射功能可以起作用。第一點至少在理論上比較模糊,但若把模糊作為詩的一種特質表現,則在可以忽略或原諒之列。
在昔日詩的國度裏詩人與知識分子地位不免滑落的近現代,在詩人作為職業與其概念一同被世人誤解的近現代,一個有良知和才華的詩人又如何認識自己的詩人位置呢?一個並非少見但卻未必如此表述的詩人認同感,就是把自己認同於世所公認的古代的或外國的名詩人,以便激發自己的崇高使命感和詩人榮譽感。海外詩人餘光中有一首《狂詩人》,開頭一節以頗為自信的筆調確定了自己願為之奮鬥一生的詩人名分和永不後悔的永久歸屬:
狂詩人
——興酣落筆搖五嶽
詩成嘯傲淩滄州
欲修波希米亞的家譜
在莎胡子
和蘇髯等長老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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