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的人全都自私自利,不走正道。啊,扶我們爬起來,再次昂首闊步!
讓我們恢複原來的美德,自由,力量,氣度!
(華茲華斯《倫敦》)
然而對於正在以詩人的職責為職責的“現行”詩人而言,詩既是內在的存在方式,又是外在的追求對象。也就是說,詩是在心靈平靜狀態下詩人的一種感受,一種思索,一種琢磨。這裏並非專指林黛玉所經受的“無賴詩魔昏曉侵”的創作心境,而且也指穆旦一類職業詩人始終如一的一種生命運作形態。穆旦的《詩》是這樣開始的:
在我們之間是永遠的追尋,
你,一個不可知,橫越我的裏麵
和外麵,在那兒上帝統治著
嗬,渺無蹤跡的叢林的秘密,
……
真正的詩人以生命開始,以詩歌結束。因為詩是詩人的形而上學,而詩人的一生隻是一個實驗室——未知的詩的天宇是人的有限的技能永遠無法企及的。詩人如同一名獨步沙漠的赤子,不懈地追尋心目中的母親,時而心懷被遺棄的恐懼:
你,安息的終點;我,一個開始,
你追尋於是展開這個世界。
但它是多麼荒蠻,不斷地失敗
早就把我們到處的拋棄。
(穆旦《詩》)
詩人成了詩之子,有被詩拋棄的可能,這還不殘酷嗎?
或許,這除了說明詩人自己缺乏自信,甚至詩人自身處於危險之中,不說明別的問題。
讓我們在即將結束時回到本原,來問一個問題,並看一種解答:
什麼樣的人是詩人?是那些寫詩的人嗎?不,當然不是。他之所以被稱做詩人並不是因為他寫詩。但是他是在寫詩,也就是說,他把詞和聲音彙成和諧的旋律。正因為如此,他是和諧之子,詩人。(勃洛克:《詩人的使命》)
那麼,什麼是和諧呢?詩人的使命又是什麼呢?俄羅斯詩人勃洛克回答說:
詩人是和諧之子,世界文明中他起著某種作用,肩負三項使命:把存在於原始的混沌自然力中的聲音解放出來;第二,將這些聲音組成和聲,並賦予形式;第三,將和聲訴諸於外部世界。(勃洛克《詩人的使命》)
其實,如此說來,如果不是僅僅限於作詩法的理解的話,詩人的使命就是從自然中尋求和聲,尋求語言,然後再把思想與語言構成的和聲還原於世界——這其實就是詩的創作過程,即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自然與人、精神與物質、聲音與意義達到和諧的過程,或者說是以上諸狀態之間由混沌走向和諧的過程。而在此過程中,詩人的個體人格,以及其中的各種因素之間,也就獲得了和諧。
但隻是和諧,顯然還不足以說明詩人的本質,因為許多詩人在精神或人格上是分裂的。充其量,性格和諧是大詩人必備的條件,比如泰戈爾,比如弗洛斯特,比如莎士比亞——其實莎士比亞也許就不那麼和諧了。
那麼,什麼是大詩人呢?英國詩人奧登在為《19世紀英國次要詩人選集》寫的序言裏,企圖解決這個問題。但談何容易?他先試圖從文學史中所占章節的篇幅大小來評價詩人的重要性,然而覺得不妥,不得已自己提出了一個劃分的標準。
在我看來,一位詩人要成為大詩人,則下列五個條件之中,必須具備三個半左右才行:
他必須多產。
他的詩在題材和處理手法上,必須範圍廣闊。
他在洞察人生和提煉風格上,必須顯示獨一無二的創造性。
在詩體的技巧上,他必須是一個行家。
就一切詩人而言,我們分得出他們的早期作品和成熟之作,可是就大詩人而言,成熟的過程一直持續到老死,所以讀者麵對大詩人的兩首詩,價值雖相等,寫作時序卻不同,應能立即指出,哪一首寫作年代較早。
我們不得不承認,奧登的區分條件是很有道理的。餘光中先生曾經把這五條簡略為“多產、廣度、深度、技巧、蛻變”,使人一目了然。至於其中哪三個半條件必須具備,抑或有更加靈活的區分辦法,那就不必細分了吧。
至少大詩人,作為詩人的典型代表,是當之無愧的,於我們本章的論述題目,也恰好相符合。
姑且就此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