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詩看作是語言的藝術,那麼,關於語音與意義的關係的認識,就構成詩對於語言本質的理解性話題。如果按照西方語言學的古老傳統,認為語音與語義之間的關係是一種約定俗成的關係,而這種關係歸根結底又是非邏輯的或任意的,那麼,音義關係的任意性和約定俗成性就有了一定的民族認識論的基礎。根據著名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在《語言論》中的觀點,語言主要地是一個聽覺—運動符號係統,而視覺係統不過是它的不完全的翻譯形式而已。也就是說,詩對於口語與書麵語的關係的認識總體上是:語音—口語是第一位的,語義—書寫是第二位的。也可以說,詩的要點在於通過語音傳達意義,因此,詩中的語音就有了特殊的藝術象征和審美感受意義。
就純語音的角度來看,音色是個人的或偶然的;音的高低強弱長短疾徐的運用又帶有特定語言藝術的性質;處於中間狀態的元音與輔音及其組合狀態,則具有相對固定的品質因素。美國詩學專家勞倫斯·珀賴因教授說:
一般說來,元音比輔音悅耳,因為元音是樂音,輔音是噪音。一行詩的元音比輔音占比較大的百分比就更和諧,反之,就不那麼和諧。元音與輔音的品質也不相同。長元音比短元音發音更洪亮。輔音中有些更悅耳,如l,m,n和r等流音;柔和的v和f音;半輔音w和y音,以及th和wh等。其他輔音如爆破音b,d,g,k,p,t在聲音效果上就更加尖銳刺耳。
這樣,詩中的聲音效果就具有三種邏輯上的可能性:1,純語音的聲音刺激,即物理的或生理的;2,純語義聯想性質的,即理智的或認知的;3,語音語義結合狀的,即藝術的或審美的。第一種情況最好的可能是造成純音響的趣味,也許是無意義的;第二種情況下的語義構成很少帶有感情或感性色彩,即不大能感染人;隻有第三種才屬於詩的審美的類型。
繞口令雖然有意義,但並不以意義為主,而是以聲音的效果為主。下麵中英文各舉一例:
Peter Piper picked a pack of pickled peppers。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不吃葡萄偏吐葡萄皮兒。
擬聲詞的原理在於把意義從某種近似自然的聲響中抽取出來或強加進去,或者說在感受上讓人從語音效果引起意義聯想。莎士比亞戲劇中有一首充滿擬聲效果的小詩:
Song:Hark,Hark!
Hark,Hark!
Bow-wow。
The watching dogs bark!
Bow-wow。
Hark,Hark!I hear
The strain of strutting chanticlear
Cry,“Cock-a-doodle-doo!”
(Shakespeare)
歌:聽啊!聽!
聽啊!聽
汪!汪!
犬在門前狂吠!
汪!汪!
聽啊!聽!我聽見
伸頸的雄雞
喔喔嘀!
(朱生豪譯)
詩中直接模仿聲音的詞語有犬吠聲Bow-wow和雞鳴聲Cock-a-doodle-doo!使人產生如聞其聲如臨其境的感覺。又如美國詩人愛倫坡的《鍾》,借助於眾多的叮哩當啷的連串音響,也使人產生類似的語音效果。
另一種並非直接的擬聲效果,便是借助於某種語音引起一定的自然聲響,再借以引起有關的意義或形象聯想。D。H。勞倫斯的《蛇》中有一小節,借助於反複出現的s(嘶)聲,使人想到草叢中爬行的蛇的運行姿態(這種語音效果通過翻譯必然喪失似乎是不言而喻的,故而不提供漢語譯文)。
He reached down from a fissure in the earth-wall in the gloom And trailed his yellow-brown slackness soft-bel-lied down,over the edge of the stone trough And rested his throat upon the stone bottom,And where the water had dripped from the tap,in a small clearness,He sipped with his straight gums,into his slack long body,Silently。
(D。 H。Lawrence)
然而,如果詩句本身的抽象意義並不需要聲音的聯想,而事實上詩句卻用了聲音作為藝術手段,那麼,除了詩歌純語言的聲音趣味之外,其實並沒有增強詩的音樂性和藝術性。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三十首開頭四句,就是這樣的情況。
When to the sessions of sweet silent thought
I summon up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I sign the lack of many a thing I sought,
And with old woes new wail my dear time's waste。
我有時醉心於深思默想,
把過往的事物細細品嚐;
我感歎許多未曾如願之事,
舊恨新愁使我痛悼蹉跎的時光。
(辜正坤譯)
平心而論,上引詩句中W音(woes,wail,waste)也許和意義有一定聯係,但英語中的S音同思想(thought)一類意思並無固定的聯想和聯係。可見此種音韻重複至少今日已經不能作為修辭手段了。倒是漢語中S音常與“思念”的“思“構成固定聯想,因而具有了詩意的機製。例如下麵駱賓王的《在獄詠蟬》的前兩句:
西陸蟬聲唱,
南冠客思深。
其中的“蟬聲”與“客思”的S音,倒是有一定的聯想作用的。但更多的聯想作用則是“絲”與“思”的同音聯想,往往是以“絲”喻“思”。
春蠶到老絲方盡,
蠟燭成灰淚始幹。
(李商隱)
另一個巧妙運用漢字語音的實例是qing(晴/情)的雙關,例如: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
(劉禹錫)
一個似乎並不困難的發現是,比較早期的語言,或者一個語言的早期,都注重明顯的詩的音韻效果,例如在古英語中很是講究詩的頭韻。可以下麵一個著名的詩節為例:
Over breaking billows,with bellying sail
And foamy beak,like a flying bird
The ship sped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