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語言的藝術,而語言則是符號。那麼,詩歌的語言問題無疑就是詩的符號化問題了。是的,但也不盡然。
在一開始,詩中出現的事物都是日常生活中實際的事物,並不具有一定的符號意義。或者說,詩歌中的事物,隻因為它與人的某種具體的偶然的關係,才獲得了意義。例如,長期以來,日月在古典詩詞中隻具有自然物和表示時間的作用,直至較晚的時候,才一步步地獲得了象征的意義。
下列詩句可以看出日月在符號化以前的情況: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尚書》)
日之夕矣,牛羊下來。
(《詩經·君子與役》)
日忽忽其將暮。
(屈原《離騷》)
與日月兮爭光。
(屈原《雲中君》)
旌蔽日兮敵若雲,
車交墜兮士爭先。
(屈原《國殤》)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古詩十九首》)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古詩十九首》)
日月之行,若出起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曹操《觀滄海》)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西洲曲》)
從遠古到魏晉這一漫長的時期,日月除了用作自然物和時間的指示物以外,很少具有象征含義。大概隻有浮雲蔽日和日暮思歸那一點朦朧意識萌動在詩人的腦際。
然而到了唐代,突然一下子日月就有了象征意義。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由於唐人領悟到了以景色暗喻心境的寫詩之妙。例如,月亮和思念之情,大概較早出現在張九齡的《自君之出矣》中:
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不複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張九齡)
也許,這一“思君如滿月”的比喻,隱喻在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那反複吟詠千呼萬呼的無意識的呼喚中: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除了江天一色的空曠,孤月當空的孤獨,非常巧妙地做了心境的鋪墊之外,其中的奧妙大概也在“江月”的反複連用所造成的固定聯想,以及其中所暗示的月光如水的滄桑感和懷舊感吧。
且不說那王之渙的“白日依山盡”和王維的“日暮掩柴扉”,皆在共同強化著落日思歸的感傷情懷。單說李白的《月下獨酌》,雖然有“對影成三人”的奇思妙想和天上人間的馳騁想象,其深層的心理情結卻是“獨酌無相親”的孤獨感。
由這種孤獨感而生的進一步強化了的思念親人的情結,到了宋代的大詞人蘇軾那裏成了一首著名的《水調歌頭》: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
低綺戶,
照無眠。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
千裏共嬋娟。
(蘇軾)
《水調歌頭》之所以成了千古絕唱,並不因為它寫了月亮,此前此後寫月亮的詩人詞人還大有人在,而是因為它差不多寫盡了月亮的符號性語義。其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巧妙設問,“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哲理類比,“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美好祝願,似乎已窮盡了明月的符號的內涵——給後人留下的挖掘餘地很小了。就連蘇軾本人也無法超越自己對明月的象征極限。“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隻能成為《永遇樂》的起興。“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隻能成為《念奴嬌》的落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