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詩的時空組織(2 / 2)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啊!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鍾。

(卞之琳)

寫詩的時間似乎是一個冬日的下午,但直到全詩結束時才有了“雪意和五點鍾”的交代。具體的時間要查寫詩的時間,實際是在七七事變前兩年即1935年的1月9日。這是一個具有一定事件意義的時間。更加具體的具有詩歌構成意義的時間是“想”讀史,“忽”又見報的時間。“醒來天欲暮”,忽有人喊我名字的時間,以及友人終於帶來什麼的時間。這一連串的時間構成詩歌寫作的內在行進線索,是和詩人的行動和體驗相始終的。第三種時間是曆史時間。即當時發現了一顆新星,其光線傳到地球足足化了1500年,恰好可推到當年羅馬帝國滅亡的時間。而詩人當時又逢中國麵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中華有亡國危險之際。這兩個時間(物理時間與曆史時間)上的巧合構成了詩眼,由此產生了具有重大意義的暗示作用。

與時間有關的是空間,雖然在這首詩裏空間似乎沒有時間重要。首先是古羅馬滅亡與中國可能亡國之間形成了質的聯係,即詩歌中的相似聯想,這一時間上的距離勢必造成詩人巨大的想象空間。而詩人當時所處的活動空間卻異常狹小而有限,無非是上樓讀書,樓下讀報,看地圖,訪客睡覺。難怪在這活動空間活動內容都極為狹小而受限製的困境中,詩人時而迷失了(哪兒了),時而厭倦了(好累啊)。然而,正是有限的活動空間和無限的想象空間之間的巨大張力,造成了這首詩苦悶、寂寞而又遼闊、悠遠的意境。這便是“距離的組織”的妙用,一如標題所暗示的那樣。

不同的詩要求不同的時空組織,而不同的詩人又有各自最擅長的時空組織方式。因此,可以說,在詩的時空調度上不可能有千篇一律的安排規律和一成不變的現成模式。讓我們再來看一下餘光中先生的名作《碧潭》中的時空調度藝術。

碧潭是台北市南郊的一處名勝,以湖水清碧而得名。詩的前四節寫情侶雙雙和男女大學生泛舟湖上,嬉戲人間天堂的動人景色,同時作好了感情的鋪墊和和氛圍的營造。盡管如此,已經有了早晨“八點半”“暑假剛開始,夏正年輕”的時間交代,和“幾則羅曼史躲在陽傘下”的空間化處理。從第五節開始,空間開始有了較大的變化,時間也與之相應地發生變動。且摘引其中的第四、五、六節如下:

飛來你。如果你棲在我船尾

這小舟該多輕

這雙槳該憶起

誰是西施,誰是範蠡

那就劃去太湖,劃去洞庭

聽唐朝的猿啼

劃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濯發,在神話裏

就覆舟,也是美麗的交通失事了你在彼岸織你的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從上個七夕,到下個七夕

(餘光中《碧潭》)

這裏的活動空間,已從台灣的碧潭劃向大陸的太湖洞庭,台灣海峽再也不是天險可阻了。不僅如此,在詩人的空間想象中,情侶雙雙不但比肩人間的西施範蠡,還可飛舟上天堂,渡銀河,追隨神話中的織女牛郎。真是誰謂海闊?一舟可渡。誰謂河廣?一葦可航。當然,空間想象不管如何奇特廣大,在詩中也不能平鋪直敘一覽無餘,而是鬥折蛇行,交感融通於詩情畫意之中。

在時間上,《碧潭》一詩也是苦心經營,別具匠心。從夏日早晨八點半開始,以年輕的夏季起興,隨著雙槳的劃動,伴著飛舞的笑聲,少男少女們沿長江三峽而上,進入李白當年的勝景,“聽唐朝的猿啼”,“看你濯發,在神話裏/就覆舟”,直進入那淳樸自然的原始止境。這是一條逆向追蹤的路線,而順向的行進路線則是:“從上個七夕,到下個七夕”,從而圓成了神話中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夢。

詩歌中時空調度和組織的藝術的討論,至此可以算一段落。然而,時空調度與組織的藝術的探索,卻是永遠沒有盡頭的。總而言之,時空調度與奇思妙想的結合,乃是構成詩歌獨特的藝術世界的必要條件,而這二者之間結合的質量,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一首詩的質量。

至於何謂詩歌的組織者,就時空調度而言,要是依了艾略特的名言“情感是形式的組織者”,恐怕也不盡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