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詩中的哲理(3 / 3)

二而一——

(狄金森;江楓譯)

這裏的哲理有兩層:

美和天堂都無定義,且不可分析。

但美比天堂,更無定義,更不可分析。

假如讀者已懂得這個道理,這首詩本來也可以不寫,因為這本是對於美的不寫之寫。不寫之寫,已幾近哲理詩的最高手法和最高境界了。

比較高明的詩人,很少直接發議論。他寧可借助一種意境抒發一種感想,而感想本身則構成深刻的哲理。但這哲理又不直說,而是要讀者仔細體味,從中自己發覺出來。於是,積極的閱讀效果便通過讀者的創造性參與而實現了。著名美學家宗白華的《夜》,就是這樣一首賦予哲理的詩。他借助身心的分離,想說明身軀雖小,在茫茫宇宙中微不足道,而心靈卻很偉大,足以包藏宇宙於心中。

一時間

覺得我的微軀

是一顆小星,

瑩然萬星裏

隨著星流。

一會兒

又覺著我的心

是一張明鏡,

宇宙的萬星

在裏麵燦著。

(宗白華)

令人不解的是,有的哲學家卻難耐寂寞,寧願放棄抽象思維的職業習慣,進入詩歌的率真天地,或許是想拓展一下自己的想象空間吧。現代西方大哲海德格爾不僅以其深思玄想而著名,而且寫有一首著名的《詩人思者》,把思和詩連為一體(實際上,他是主張思與詩的對話的)。今取其開頭兩節,以見哲人風範:

詩人思者

路與衡度

門與言說

覓求隻賴獨行。

苦行而不停步

追問與迷誤

係於你孤獨之途。

(海德格爾;餘虹譯)

的確,哲思是苦的,難免孤獨,難免迷誤。但隻要其中有“門”與“路”,仍然是可行的。而正是“門”與“路”的比喻,使這兩則哲理成為詩。也可以說,比喻乃是哲理詩的門與路,門外之路。隻要門路尚在,又何妨做一番哲理的詩的旅行呢!

誠然,詩要有大哲學,一如大哲學家可以為詩一樣。然而,詩中有哲理,卻未必一定要寫成純粹意義上的哲理詩。真正的好詩是要把哲理轉化為詩,而不是詩意地進行思考。即以詩性智慧打動人,寓哲理於形象,讓讀者去體味和挖掘其中的三味來。卞之琳的一首小詩中,魚化石的形象隱喻了魚水之情變為化石而永存的感人之情,同時包含了極深的科學原理和人生哲理:

魚化石

——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化於水的線條。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卞之琳)

這使我想起一首詩的意義——就以卞之琳先生的這一首《魚化石》為例吧——已經遠遠超出了所謂“哲理詩”的範圍,進入了一種詩的意義的思考。幸而有詩人早已思考過這個問題:

我認識到一首短短的簡單的詩能容得下曆史、音樂、心理、宗教思想和情緒、神秘的臆測及一個人所遇到的人物和事情。一首詩事實上可以是一種營養液,那種我們用來養活阿米巴微生物的液體。如果配製得當,一首詩可以使一個意象、一個思想或一個曆史觀點、一種心靈狀態和我們的欲望及縹緲的衝動存活好幾年。(布萊:《尋找美國的詩神》)

您也許還不知道,正是這樣一種認識,一種在讀葉芝的詩歌時產生的對於詩歌意義如此豐富的認識,使得布萊決心以寫詩為其終生事業,用他自己的話就是:

我決定此生從事寫作。

多年後,布萊至少已經出版了十二個詩集,並有大量評論刊出。

他於1968年獲全美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