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詩的語法(1 / 3)

讓我們先讀一讀秘魯詩人巴列霍關於語法的意見:

語法,作為詩歌方麵的集體規則,它缺乏存在的理由。每個詩人都製定了他個人的、不可轉讓的語法,他的句法,他的書寫規則,他的類推方法,他的正音法,他的語義學。他隻要不脫離語言的基本法則就行。詩人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並根據情況改變同一個詞的字麵上和語音上的機構。(巴列霍:《詩和詩人》)

盡管我們承認詩歌的創作帶有極大的個人性質,而且個人也有足夠的理由去創造自己喜歡的詩歌形式,同時我們也承認,的確,在語言學上並無存在於詩歌之外的一種特殊的語法,然而,我們還是可以從眾多的詩篇中觀察到一些典型的句子和用詞。假若我們在這裏忽略詩歌語詞上的特殊性——事實上,詩歌的特殊用詞在任何民族的文學語言中都是存在的——我們仍然可以討論詩歌句法的問題。

我們承認,就一般的情況而言,詩是非邏輯的,詩人的思維是形象思維,詩中的跳躍和跳脫很常見,故而似乎大可不必去追尋什麼邏輯。可是,詩歌的創造並非隨心所欲或者不受語言規律的支配,詩的詞裏行間總有著某種邏輯或思路,而這中間的邏輯或思路又往往與一首詩的主要句型和修辭手段有關。既然這種或那種語法安排便體現了詩歌創作的普遍的語言結構特征,那麼,循著所謂詩的語法探索一番,談論一番,也不無益處。

首先一個印象就是,或者由於感情的激昂吧,詩人在理智上喜歡把事物絕對化,無論是數量上還是質量上,尤其是好用“一切”一類的概括詞語來說話。最著名的一些詞句,就是在郭小川的《團泊窪的秋天》裏,詩人一連用了四個“一切”,並且和“隻能”“隻會”搭配,構成強烈的因果關係的推論(請參閱“詩言誌”一章)。然而,舒婷卻以其女性的柔軟邏輯,寫了一首以《答一位青年朋友的“一切”》為副標題的《這也是一切》的詩。這首以反駁式勸喻為目的的詩,用了很多“不是一切”的排比句式,在反駁完成之後,最後又回到了“一切”的全稱判斷的勸喻的結論上。為了節省篇幅與內容連貫的考慮,這裏隻選取詩的後半部分:

不,不是一切

都像你說的那樣!

不是一切呼籲都沒有回響;

不是一切損失都無法補償;

不是一切深淵都是滅亡;

不是一切滅亡都覆蓋在弱者頭上;

不是一切心靈

!都可以踩在腳下,爛在泥裏;

不是一切後果

都是眼淚血印,而不展現歡容。

一切的現在都孕育著未來,

未來的一切都生長於它的昨天。

希望,而且為它鬥爭,

請把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舒婷《這也是一切》)

判斷不僅有全稱與部分之分,而且有肯定與否定之分。簡單的肯定判斷,往往由詩人用作詩的起興,例如,艾略特的“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荒原》),和穆旦的“春天是人間的保姆”(《春天和蜜蜂》)。判斷句的使用,更能增強詩的邏輯的表現力和感染力,使人不能懷疑詩人之所言。這方麵的例證,莫過於聞一多的《死水》,其首節和尾節的首句都用了同一個判斷句: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它造出個什麼世界。

(聞一多《死水》)

尤其增強邏輯效果的是,尾節第二句用了反麵(即否定)的判斷句:“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由此推出全詩最後兩句的必然結論。其實首尾兩個詩節的中間,又有一節邏輯的認同,那就是第四節的第一句(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和第四句(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前者是指代(那麼一溝)的認可,後者則是直呼(又算死水)的無奈。既然已經如此稱呼了,還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呢?坦率地說,這正是語言對思維的霸權所使然。

語言對思維的霸權的表現之一就是:是。“是”將甲項與乙項無端並且武斷地連為一體,加以評說。假若不是用“是”來界定,來判斷,至少也會用“是”來連接,來描述。梅紹靜的一首《日子是什麼》,就是用“是”描述日子的係表結構,當然它的功能不限於描述:

日子是什麼

日子是散落著泥土的小蒜和野蔥兒

是一根根蘸著水搓好的麻繩

日子是四千個沉寂的黑夜

是驢馱上木桶中撞擊的水聲

日子是雨天吱吱響著的楊木門軸

忽明忽暗地轉動我疲憊的夢境

日子是一個含在嘴裏止渴的青杏兒

是山原上烈日下背麥人的剪影

日子是那密密的象傘把似的樹蔭

正從我酸痛的胳膊上爬進地壟

日子是儲存著清甜思緒的水罐兒

正倒出汗水和淚水來梗塞我的喉嚨

(梅紹靜)

假如說《日子是什麼》是雙行結構,即第二行帶有描寫的性質,而且在標題中明問《日子是什麼》,那麼,下麵一首《鄉音》卻是單行結構,即隻列意象,不加描寫,於是詩的節奏更快,印象更強烈,更集中。因為整首詩隻列出一連串的意象,讓讀者在閱讀中聯想,想象,想象成一個完整的詩意。何況這首詩的排列本身還可以引起墓碑,即最後一句“祖墳”的聯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