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詩的連貫整一性(1 / 3)

詩作為文學的一部分,無疑具有文學的一般特點。文本作為詩的存在形式,也具有一般文本的共同特點。那就是文本的公開性,指的是作品一旦發表,就麵對整個讀者群因而失去了當初言語交際的事件性質,即便書的扉頁上仍然寫著獻給某某人雲雲。其次是超越性,即詩歌文本超越具體寫作的時間和空間而存在的性質,從而可以四處流傳為異國和後世所欣賞和評論。最後是文本的虛擬性。在詩中虛擬幾乎達到了可以隨心所欲和想入非非的地步,唯此才可以造成一個不同於生活本身甚至也不同於別的文學樣式的獨特的詩的王國。

詩歌文本是語言藝術的獨特作品。脫離交際事件後公開麵對讀者的具有完整想象內容的詩歌文本,隻能依賴文本自身的語言組織和結構特征,才能為讀者所接受和理解。這便是文本分析所謂的粘著性和連貫性,前者指相關語言要素的編織成件,後者指作品思想內容的完整統一。為了簡便起見,這裏統稱為連貫整一性(cohesion)。

連貫整一性是著名語言學家雅格布森提出的重要概念。它不僅包括前人所謂詩節、韻律、節奏等的重複使用,而且納入語義結構與句子結構之間的平衡以及語音結構與句子結構之間的平衡等概念。他在關於語言學與詩學的演講中提出:“詩歌功能是把對等原則從選擇軸投射到結合軸上。”換言之,一首詩中的語音結構、句子結構、語義結構,傾向於結合成為一個線性序列。通過讀者對於文本的閱讀分析,旨在發現這種結構方式的閱讀效果,使得詩歌中的意義重新激活並呈現出來。

雅格布森的典型例證是愷撒的名句:

Veni,vidi,vici。

顯然,原詩三個拉丁文詩句具有相同的語法範疇(動詞),相同的屈折形式(第一人稱單數過去式),相同的音節數目和重音模式,甚至相同的語音結構(頭韻和尾韻)。相比之下,英文翻譯是做不到音節數目的一致的,但其中三個動詞置於相同的語法地位,仍然暗示了第三個動作的實現和前兩個一樣的輕而易舉。

I came,I saw,I conquered。

由於中西語言的巨大差異,這三個簡單的句子漢語要譯得好真是談何容易!我們努力的最後結果是:

我前來。我觀看。我征服。

音節數目是保持了,語法結構也大體相同,但尾韻卻蕩然無存,不像詩句了。

連貫整一性可以在不同的語言層麵上體現或實現。這裏主要分為語音層麵、詞彙層麵、句法層麵加以介紹分析。我們先看美國詩人桑得堡的《港口》一詩:

Harbor

Passing through huddled and ugly walls

By doorways where women

Looked from their hunger-deep eyes,

Haunted with shadows of hunger-hands,

Out from the huddled and ugly walls,

I came sudden,at the city's edge,

On a blue burst of lake,

Long lake waves breaking under the sun

On a spray-flung curve of shore;

And a fluttering storm of gulls,

Masses of great gray wings

And flying white bellies

Veering and wheeling free in the open。

(by Carl Sandburg)

港口

穿過擁擠醜陋的城區

經過個個門道,女人們

那饑餓的雙眼深陷,

饑餓的雙手陰影一般,

出了擁擠醜陋的城區,

我突然來臨城市的邊緣,

湖水一片湛藍,

湖中長浪破碎在陽光下,

飛沫撞碎在彎彎的湖岸上;

鷗群翻飛猶如風暴

振起灰色的翅膀,

鼓動白色的腹部,

在水天之間盤旋,翱翔。

(桑得堡;朱墨譯)

這首詩的基本立意是城市的人為壓抑與自然的自由明朗之間的強烈對比(以前五行為第一部分,其後為第二部分)。這種對比可以體現在這首詩的各個層麵上。由於語言分析的需要,我們的分析以英文本為主,必要時參照漢譯。讀者首先注意到的可能是城市的貧窮落後,體現為huddled and ugly walls這一詞組,hunger-deep與hunger-hands這兩個自造詞組,則分別使人體的某一局部與饑餓的感覺相聯係。從句法上講,關於城市的全部描寫都是主句I came sudden的附屬成分,作為行為的準備置於主語之前。詩人走過的動作程序用了介詞through,by,out,但並無and連接。這樣造成的效果是城內的事物緊緊相連在一個有限的空間內,使人感到呆板而壓抑。Huddled and ugly walls的重複使用更進一步加強了這種感覺。與之相反,關於城外的描寫很少用重複手段。野外景色的鬆散結合,給人以舒展而自由的新鮮感。

值得注意的另一個重要方麵是音韻。第一至第五行的關鍵詞是huddled,其中的/h/,/e/,/d/在每一行都有不同形式的組合。其中的/e/更為重要,在關鍵詞huddled,ugly,hunger中,可以看到/e/在重讀音節上的反複出現。到了詩的第二部分,/e/還持續出現在sudden,sun,flung,fluttering等詞中。但由於此時/e/已經與/f/,/s/相連,而不再與/h/,/d/相連,故而其意義已經截然不同於在第一部分中了。詩的第二部分還應注意到具有頭韻效果的輔音一行一行像波浪一樣依次疊加。第6行出現的s,在7-10都有回音;第7行的b,回響在第8行;早在第6行就已經出現的l,在第8行複出之後,一直回響到全詩的結束。第二部分裏前元音的使用不斷增加,主要表現在第11-13行。描寫湖水的第7-9行,用了頭韻和元音e,有利於造成一個獨立的世界,以區別於第10-13行的鷗群世界。鷗群世界隻有一個頭韻(第11行),卻大量運用半元音fluttering/gulls(第10行),great/gray(第11行),flaying/white(第12行),以及veering/wheeling/free(第13行)。其總體暗示的結構框架如下:

CITY(城市)

NATURE(自然)

LAKE(湖水)

FLYING GULLS(鷗群)

其中的城市最為壓抑,天空最為自由,而湖水位居其中,比城市好,但不如天空自由。

從句法結構方麵來看,城牆之內的城市和城外開闊的湖麵之間的巨大反差,也要借助於一定的句法變換才能實現。詩的前五行處於第1行和第5行重複出現的huddled and ugly walls兩個短語的包圍之中,而且又以wall為尾韻造成音韻感。但是更為重要的是,這五行詩構成交代事件發生的時間和方式的從屬句,而且被置於全句的主語之前,這樣長的從屬句在英語中置於主語之前是很少見的。第6行簡單句主句才出來,但實際上隻起轉折和過度的作用。接下來是一連串的並列的短語,鬆散的排列著,表現城市邊緣開闊景色所引起的相對自由而獨立的審美感覺。這首詩中起支配作用的循環式結構,便是有省略的關係句。而唯一完整的關係句,既表現出完整結構又表現出結構局限的關係句,正好出現在城市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