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曰得宜。古有“麻姑之爪”,那可是神仙的手,有兩個特長,一是搔工極細膩,讓對方舒服得和麻姑一般成了仙。二是長,自家的手難以觸及的部位,它勝任愉快。不要以為出手輕重,隻和技巧有關,它體現的恰是“知人之明”。清人俞樾有文《高帽》:“有京朝官出仕於外者,往別其師。師曰:‘外官不易為,宜慎之。’其人曰:‘某備有高帽一百,適人輒送其一,當不至有所齟齬。’師怒曰:‘吾輩直道事人,何須如此!’其人曰:‘天下不喜戴高帽如吾師者,能有幾人歟?’師頷其首曰:‘汝言不為無見。’其人出,語人曰:‘吾高帽一百,今止存九十九矣。’”這位“其人”可算老手,搔得老師飄飄欲仙,可惜最後一句是蛇足,火候足的人不會點破,隻微笑著離開。
說到這裏,以耿介自命的青年才俊怕會罵我:說了半天,原來是傳授馬屁學。我不以為然,首先,不能不承認,所有社交都含著“拍”的因子,這是由人類天性的剛性需求所決定的。你和人打交道,不為了進行階級鬥爭,不為結怨造孽。太平之世,兩肋插刀式既然用不上(幸虧!)那麼,隻好正視“人愛受奉承”的普遍事實,順從人性的天然趨向。而搔癢,乃是在和人相處時製造快樂的不二法門。
拍馬是搔癢的低級階段,不過,說它低級,並不意味著高人有免拍權。且看雅士在“不拍世路難行,拍了自己難堪”這一悖論之中用了多少權宜之計:諛人寧用口勿用筆,在誰也不能隨身攜帶具錄音功能手機的漫長年代,人們不是絕不作虛偽的逢迎,但力求不留下“鐵證”。連帶地,流行一條潛規則:不公布私人通信,為的是免於過分的奉承暴露。
那麼,什麼是搔癢的高級階段呢?“搔哪哪癢”,庶幾近於極致。也就是說,本來不癢(癢這種心理衝動,和荷爾蒙分泌近似,有時強烈,有時衰竭,比如抑鬱症患者,就壓根兒沒癢,隻有痛),交談之時工於引發奇癢,癢了能搔,搔了能樂。臻此境界,不是八麵玲瓏的交際花,便是對人家的癢處了如指掌的達人。還是拿上文那個偏好海吹“自家兒子”的人物為例,他的對手如果對此早已洞察於先,見麵時巧加調度,便可望產生話題一出,癢隨之,互相搔個不亦樂乎的喜劇場麵。B遇到A以後,可以搶先提起哈佛的近況,從參加校慶的名人猛人名單破題,抽絲剝繭地進入哈佛的環境,師資,學生。麵對正中下懷的話題,A肯定靈感如天花亂墜,隨時加以詮釋,引伸,到最後,即使A不圍繞自家兒子多加渲染,但心裏的癮已過得差不多。當然,A要在下棋方麵作同樣的文章,話題交錯,機鋒起伏,便更是妙不可言的雙贏。
同理,文人的互搔,不必歸結到對方“受用”與否,隻要能激發談興,導出對方的智慧,過招之時火花四迸,有如竹林七賢坐而論道,諸葛孔明舌戰群儒,最後以放達的哄堂大笑,或意味深長的會心之笑為餘音,這就是無功利計較,純以思考與辯難為樂的靈性境界。
誰沒有癢?穿街過巷的木匠有技癢,賭徒搖俄羅斯輪盤時有癮癢。兵家有昔日功勳之癢,政客有施陰謀陽謀之癢。情種有單思之癢,戀人有傾訴之癢。商人有利潤之癢,農民有莊稼之癢。小女孩有白馬王子之癢,小男孩有當超人之癢。中年男子有功名之癢,中年女人有妒忌之癢。老男人有初戀情人之癢,老太太有兒孫之癢。連家裏的狗,也愛被人愛撫頸項,那是它的受寵之癢。金聖歎的“不亦快哉”中有一條:“留得三四癩瘡,關門呼熱湯澡之”,前一句說造癢,後一句說搔癢,精華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