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到一個故事:美國某醫科大學一個班裏,正在進行學科測驗。試卷的最後一道題目是:每天負責清潔這個課室的工人,叫什麼名字?參考者嘩然,說這題目跟所考的科目驢唇不對馬嘴嘛!有人向監考的教授問:“這題目的分數算不算進總成績?”教授肯定地回答:“算。”這下子,可考倒莘莘學子了。是啊,要麼拿掃把,要麼拿抹布的工人,我們不是天天見到嗎?這位皮膚黝黑、個子矮小的大叔,名字誰打聽過?功課夠忙了,沒這閑心。何況,知道他的名字和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什麼兩樣?他的名字和成績單、操行分數沾邊嗎?
不幸的是,清潔工的大名破天荒地上了考卷。教授嚴肅地說:“當然會!這還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呢!你們以後工作的歲月裏,還會遇到更多的來自社會各階層的人,每一位都應受到你的關心、愛護和尊重,你們不應該忽略簡單的微笑和問好。”
教授的出發點,從低層次來說,是給這些未來的醫生和護士作啟示:醫學的對象是人,從事這一行的,首先要學會一視同仁,要關心貌似和教科書、臨床實習等等“不相幹”的人。從高層次來說,是培養學生的人道主義精神,一種對人類的大愛。不過,教授的具體要求不高,隻要學生向“不相幹”的人作“簡單的微笑和問好”。當然,與此關聯的,是知道那人的名字。深通世故的教授明白,在一個貧富貴賤仍舊相當分明的社會,要學生一步達到崇高的精神境界,普愛眾生,見到卑微的清潔工,有如見到校長一般畢恭畢敬;對待清潔工,有如對待教授一樣謙和熱誠,那是書呆子的一廂情願。
以上故事,是一位後來當了護士的學生說的,他對這道考題和教授的話,久久銘記在心,並了解到那位清潔工的名字叫彼得。
二
且將你自己設想為彼得。如果這家學校設在舊金山,“彼得”該是中國人,50出頭。10多年前,來自中國大陸。他是唐人街“樓宇聯誼會”的會員,這聯誼會,其實就是華人清潔工組成的團體,冠上這樣高深莫測的名字,而不像“華人醫師聯合會”、“華裔工程師俱樂部”、“華人印刷業公會”一般,堂堂正正地亮出自家行業、職業,裏頭有多少淒楚在,大家心照不宣。彼得在老家時,是縣城一家醫院的外科醫生,移民後幹過唐人街雜貨店的碼貨工、魚店的售貨員、餐館的收盤碗工。好在他趁年輕,剛來那幾年無論多忙多累,都在下班後進夜校磨英語,從字母啃起,終於達到日常口語夠對付的程度,然後找到這份工作。他自嘲說,今天雖然不拿柳葉刀,改為拿“大筆”,好歹和醫科沾點邊兒了—這不是醫護學校嗎?給醫學書籍、人體掛圖、標本抹灰塵,是他如今的職責所在呢!
彼得每天早晨在走廊上打掃,給地板上蠟,學生上學來了,一群群在他旁邊經過。有的女學生甚有禮貌,見到他,甜蜜蜜地嫣然一笑,說聲“早上好”。開頭他受寵若驚,以為人家喜歡上他,送秋波來了。後來才曉得這是洋社會的社交規矩。可是,所有的學生和老師,都不知道彼得的名字,誰向他打招呼,都是一聲“嗨”(HI)。有時候,課室的硬木地板,讓水弄濕了,老師怕人滑倒(在美國,這樣的事故,要是導致人體受傷的話,學校要賠償),就客客氣氣地吩咐彼得拿拖把去清理。那陣子,彼得被稱為“先生”。彼得兢兢業業地,沉默地幹著本行。他在學校,跟人說話很少,他的英語對付不了,人家忙著上課,下課後忙著去幹兼職賺學費,誰有那麼多閑工夫,在彼得工間休息時,端一杯咖啡和他聊,像“樓宇聯誼會”麻將台前的同胞一樣?他和學校裏頭的人打交道,算多點兒的,是清潔工的領班,剛來時這黑人不放心,檢查他的活計勤一點,以後完全放心,不再管他,彼得一個人包一層教學樓,自成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