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自己老以為,在學生和老師眼裏,他是“不相幹”的人,誰也不在乎這位矮小的中國人,是姓趙還是姓李,名字是洋化的“彼得”還是中國式的“得勝”。其實,熱情率直的美國人,歧視少數族裔的為數甚少,並沒有看不起清潔工彼得,可是敏感的彼得認定低人一等。彼得倒安於“不相幹”的地位,安於作局外人。他在這塊土地上住了十多年,還是沒住出歸屬感來,一如“大筆”拿了十年,還是沒培養出職業自豪感來。他說,學校和我“相幹的”,就是每兩星期發放一次的工資支票,還有每年發一次的假期薪水。

在美國的中國大陸移民中,盡多“彼得”型的人物。其中兩類“彼得”,最富於身世之感:一是年輕時當過下鄉知青的,如今年齡40多到50多,中年渡海,開始此生的第二輪拚搏,是謂“洋插隊”。先前拿語錄本出發的“土插”,光挨苦熬窮;今天憑綠卡和留學簽證所作的“洋插”呢,未必少了苦頭,卻肯定加上語言的障礙,寫意不到哪裏去。從前在鄉下,還能盼個病退,招工,回到城市去;如今“海外知青聯誼會”的袞袞諸公能盼什麼?過了河的卒子,能打回老家去嗎?二是國內的“精英”階層,原來當教授、教師、醫生、工程師、研究人員,當什麼“長”的,現在呢,要麼求職無門,要麼在舊金山的安老自助處謀得個薪資低微的清潔工、護理工。杜牧的名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悻名”,被他們剝個不休,不是“贏得斯文掃地名”,就是“贏得茶樓清客名”。

這些人物,名諱也許響亮過,如今卻沒有誰在乎。何況他們自己為了稱謂上的方便,多半在父母起的名字外,另取洋名字,一如彼得。即便是洋名字,也沒有多少人在乎。他們在餐廳工作,客人需要點菜,清理桌子時,打個響指,叫一聲“侍應生”、“練習生”,他們就忙著走去,哈腰接受使喚,為了多賺小費,他們一直作著撲克牌的微笑;他們在別的服務行業,如超級市場、雜貨店、洗衣店、高爾夫球俱樂部,被禮貌的洋客人稱為“先生”、“女士”。一些受教育少些的黑人,南美洲人,幹脆一律稱他們為“人”(MAN)。要是說稱呼,僅是社交方麵的小問題,那麼,心理上的隔離,即“不相幹”,卻是移民的最大困擾。

“洋插隊”也好,“斯文掃地”也好,這兩個群體都置身異鄉的困境,除卻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幸運兒,和若幹因嫉妒而幸災樂禍的,誰不寄予深切的理解和同情呢?即便是抵達成功彼岸的人物,一般也有過充滿辛酸的奮鬥史,過來人並不忍心嘲弄還在掙紮中的同胞。

不過,我以為,這種因職業上、環境上的落差所造成的心理失衡,如其掩飾,如其顧影自憐,不如自力更生,從根本上取得突破—來一次觀念上的更新。尋根究底,“職業分貴賤”,是病源所在。回頭看,“插隊”所以不堪回首,是因為由高貴的“城裏人”變為下賤的“鄉下人”。琳琅滿目的“知青文學”主題之一,就是“插隊”的苦。然則不必“插”而命定地當著“地球修理工”的農民,將何以自處?同理,萬千從來不曾“吃自在飯”的唐人街“樓宇聯誼會”會員,即非生來“斯文”而畢生掃地的人,他們的“失落”又落實到哪裏去?千年的母國文化,從“官自讀書高”的舊庭訓到“吃力不賺錢,賺錢不吃力”的新世風,都在製造行業上、職位上的等級差異。我們常見洋人大言不慚地自我介紹為“旅館行李員”,卻難得見到衣錦還鄉的同胞,在鄉親麵前坦率承認自家是唐人街餐館的“侍應生”,即“侍仔”。算得鳳毛麟角的,是暢銷書《三十六計》的作者,已故美國著名華文作家馬森亮先生,他的名片上印著:“美國三藩市退職掃地工人,中文報紙專欄爬格子動物”。從往自家臉上貼金到直麵嚴酷的現實,再到玩己不恭的自嘲,已經是一個不可小覷的精神提升,對照之下,我輩在職業上起勁地自卑自欺自怨自憐,尤其顯得小家子氣。如果說馬作家的名片還欠缺一點的話,那是平常心—太把“斯文掃地”當回事,失諸粘著,不夠圓通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