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和老三屆的校友在舊金山灣區一家中餐館聚會,見到睽違足足43年的一位。我一眼便認出了他。執手相看的瞬間,往事湧上心頭,無不鮮活如昨。當年這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手風琴手,在校園的綠茵上,按琴鍵的姿勢何其迷人!我老纏著他,要跟著學。可惜沒法弄到樂器,他倒慷慨,把珍愛無比的手風琴係上我窄窄的肩膀,把手教我按和聲。我學了一陣,不得要領,放棄了。他隨即彈一首蘇聯歌曲《小路》。我還記得最後一次見他,是“文革”中的冬天,我和一群“戰友”去看解放軍宣傳隊在縣城劇場的表演,終場後他獨自到後台去,請拉手風琴的演員把剛才演奏的曲譜讓他抄。第二天,我還和他一起對著譜子練唱。這支名字似乎叫《波浪》的曲子,我這次當著他的麵哼了一遍。他漠然對著我,從呆滯的神情看,他要麼患了輕度失憶症,對此毫無印象;要麼心情不佳,沒有懷舊的興頭。我搖頭,無語。告別後越想越是傷感,光陰的殘酷,莫過於此!人琴俱亡是古人的悲哀。人琴俱忘,隻能歸咎於無情的歲月。
太快了,太快了,時間!昔日分別還是少年翩翩,何以一轉身便是皤然一叟?人類最普遍、最深沉的歎息,莫過於此。從屈子的“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到朱子的“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天下滔滔,都是對時光“太快”的抱怨,和不甘。
然而,我突然想通了。流速甚快的時光,是幸運者才能擁有的。至少,你須具備兩個前提:一是小日子一直相當滋潤,二是另有寄托,不需頻頻盤點歲月。與此相反的不幸者,卻老嫌光陰消耗得太慢。服刑者算刑期,會喜滋滋地說:“幸虧還有多少年多少月的牢可坐”嗎?不說化療中的癌症病人,受鼻飼的中風患者,長夜裏的深閨思婦,等待救援的饑寒交迫者,零下20度氣溫下瑟縮街角的流浪人,兒子出走、消息全無時的母親……他們的光陰以慢得難以忍受的節奏行進。古羅馬一個囚犯,被釘上十字架才片刻,便獲得赦免,被救活以後,他對人說到手腳被釘那陣的感受:“時間比一個世紀還要長!”
由“慢”這一反麵,可以推論,快是何等福分!芙蓉帳暖春宵苦短,“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的千古之憾,來由是:但凡急管繁弦,珍饈雜陳的場麵,時間在天鵝絨一般平滑的下坡道,速度快得驚人。如果你越是老大,越是驚呼:“逝者如斯!”可不算糟糕透頂,它隱藏著這樣的底線:日子不是波瀾不驚,就是風頭十足,其中未必沒有煩惱、憂慮乃至小禍殃,但殆可推斷,你暫時遠離種種導致你悲吟“長夜漫漫何時旦”的負麵因素,諸如饑餓、貧窮、疾病、婚變、生離死別、麵臨刑罰、遭遇報複,這等玩意,你沾上哪一樣,日子都會被憂慮、憤怒、痛苦拉得老長,你成了被“時間”這慢火煎熬著的活魚。
所以,我們務必為“光陰似箭”禮讚,它是莫大的福氣。你不要把時間看作口裏的水果,太快便是囫圇吞之,嚼不出真味道;其實你在不知不覺中完美地享受過了。錢鍾書把法語“喜樂”一單詞拆解,其意乃“隻是個把鍾頭的玩意兒”;和中文的“快活”不謀而合。你身在福中卻渾然不覺,是因為缺少參照。你的幸福一個扣一個,中間缺了若幹環“災難”。患上帶狀皰疹的女士,沒工夫抱怨美容師紋的眼線太粗了,她終於知道“不疼”就是至樂;喪偶的老伯伯,再也不能碎碎念老伴打麻將24圈還不歇手,他寧願每天為呻吟床褥的她繼續端便盆。妻子如其痛罵買不起房子的丈夫,不如慶幸租來的居處,沒有“屋漏偏逢連夜雨”;窮極無聊的抑鬱症患者,歎息“了無生趣”之前,最好設想一下,“船破偏遇頂頭風”是什麼滋味?
如果有一趟“直達快車”,你出生便搭上,它把你健康、富足、和諧、暢悅的人生徑直送到終點,中間沒有戰亂,沒有突發事件,沒有鬥爭和決裂,沒有病痛與懊悔,那不就是十全十美嗎?而它,最大的特點便是“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