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內華達高原行(三帖)(1 / 2)

一、春天的橡樹

2012年的初春,乘巴士從舊金山到數百英裏外的雷諾賭城去。進入內華達州境內,沿途樹木茂盛,並不見不毛的沙漠。在返青的樅樹、高標的棕櫚、柔媚的桉樹中間,橡樹格外觸目。我們熟知惠特曼的名作《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見一株活著的橡樹正在生長》,所寫的一棵,不但“沒有一個同伴”,而且有青苔從樹枝垂下,“發出許多蒼綠黝碧的快樂的葉子”,它的同類,在眼前一片又一片地逶迤開去,光禿禿的,絲毫綠意也沒有。

內華達的橡樹,大咧咧地裸著。並不高大,和夏天結滿樹嘉果的蘋果樹、芒果樹一般,每一棵的高度也近似,很少熱衷於突出自我的鶴立雞群之輩。樹形都是扇一般的半圓,枝條斜著伸出,主幹,次幹,梗枝,依次變細,各司其職,交叉而不糾纏,參錯卻不突兀,一體的銀灰色,穩穩地坐落在荒原上。巴士在車輛稀疏的高速路上馳驅,我的臉貼著車窗,橡樹林一路旋轉,一路跟隨。看著看著,眼睛竟濕潤了。

橡樹林的整體,呈現什麼氣勢?它是冬天的孑遺,經曆過冰天雪地,霜鋒雨刃,表皮瘢痕累累,然而,眼下,春風要吹了,柳樹要發芽了。我家門前那棵山茶,兩個月前已結滿蓓蕾,遲遲不開,到最近卻知趣,從密閉的骨朵的頂端,拱出一點猩紅,那是為春天唱頌歌的靈巧的唇。可是,內華達的橡樹,對節令睬也不睬,維持其老成持重,大智若愚。趨奉春天的人和萬物,要鄙棄橡樹的不識時務,我卻要稱頌它的傲氣。不錯,它們都矮小,可是叔本華筆下的小橡樹,“生命以世紀為單位來計算”,“凡是要經過幾百年之久才發現其影響力的人,都是這樣地立身於世。”

在柏克萊市的公園,見過樹齡百年以上的橡樹,仰視它,差點喘不過氣來,它太龐大了,密匝匝的樹冠,濃成一團的墨綠,不勝其沉重地垂下,要把人裹進葉叢裏頭去。由此,我以為它是常綠喬木,不料,它也能如此謙卑,以裸體,和白雪聯手製造荒原的洗練和遼闊。

黃昏,巴士爬上海拔超過一千英尺的斯葉拉山脈頂部,耳部約略有了高山反應。瞑色從雪山俯衝下來,山峰的缺口,敞開最後的廣漠幽冷的光明。這一刻,千萬不要錯過,橡樹組成的林帶,貼在天幕上,一如億萬隻抗爭者高舉的手,億萬架沉寂在深海的珊瑚,億萬件皮影戲裏的劍戟刀槍。現代派剪紙留出的空白,極黑,極沉重,紋絲不動。如果此刻下一場鋪天蓋地的雪,綿延的橡樹群將為大地支撐出何等浩瀚的被蓋!

組成集團軍的每個個體,這樣被惠特曼謳歌:“這路易斯安那的活著的橡樹/依然孤獨地生長在那廣闊的平地上,/附近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情人,/一生中卻發出這麼多的快樂的葉子,”如此推論,這個整體有怎樣的底氣!

二、一朵雲

從賭城雷諾往舊金山灣區開的巴士,載著昨天來這裏的大賭場看綜藝演出的中國人。50來位中年及以上的同胞,並不快樂。一來,昨晚的表演叫人失望,一場轟轟烈烈的宣傳之後,是嚴重的言過其實;二來,進了賭場,哪有不試運氣之理?通宵鏖戰的結果不問可知。而況,都睡得很少,困得不行。而巴士又為了等候遲到的、迷路的、在牌九桌前舍不得離開的,耽誤了半個小時。好在,巴士在埋怨聲中,終於開動。

一路上,氣氛和來時成了鮮明的對照。一位香港女子,也許是唯一神完氣足的,放開嗓門,罵昨晚的演出,罵賭場,罵旅行社的老板,罵司機。附和的不多,好些人轉過頭去,盯她一眼,要她住嘴,但不敢說出來,怕招來更凶的罵,她輸慘了,正在找出氣筒。

下午的內華達高原,陽光被清新的空氣過濾以後,閃爍得更起勁。我放眼於坦蕩、寬厚、仁慈的大地,對自己說:光沿路的風景,這一趟已不止值回票價。“看,雲!”坐在前排的高個子女士的聲音不大,但語調充滿略嫌誇張的驚奇,把多數人的視線吸引到窗外。果然,一朵形狀像殺人鯨的巨型雲在半空。“仔細看,鑲上綠邊呢!”女士似乎是看雲專家,又有了新發現。不錯,“鯨魚”頭部,淡淡的荷葉綠若隱若現。看久了,綠邊折射出粉紅,教人聯想到虹。“是條大魚,年年有餘,它是我們的彩頭嘛!”剛才起勁地抨擊一切的香港女士,語氣全變,為了從這朵雲找到祥瑞的緣故。雲淡然而執著地移動,和疾馳的巴士取相同的方向。“嗬,魚有了眼,有了嘴。”不少於5位男人,剛才在打瞌睡,終於被“魚”喚醒,把脖子伸長,嘖嘖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