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內華達高原行(三帖)(2 / 2)

我把視線從“魚”移開,發現天空比高原的怪石和積雪更有看頭,天空的藍,淡中有穿透力,教人身在天空的幻覺。雲絮如羊群,散在無際涯的穹窿上,偶爾有一粒黑影,起落在雲間,那該是搏擊的鷹。“再看,魚長尾巴了。”一位老太太叫道,她一直心疼在百家樂桌上輸掉的200塊,此刻終於甩掉壞心情,參與看雲的盛舉。“哎呀,這算什麼尾巴!”“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別太較真。”“倒也是。人家在天上閑逛,多寫意,才不管我們怎麼看。”聽語氣,我有理由推測發言者從前是留學生,主科是心理學或哲學。

雲在變換形狀,車裏的人卻沒更換話題,從雲談到天空,談到生之無常與有常,漸漸地,把牌九的賠率,角子機前的失算,俄羅斯輪盤的狡猾,忘記了。

三、說“直”

在巴士上抬頭看,一道筆直的雲,從東到西,把整個蔚藍穹窿當成西瓜,一刀下去,利落得叫人吃驚。不用說,這是飛機的噴射雲。就目力所及,天上的一切,沒有一樣是直的,你可以把雲形容為綿羊、花朵、舢板、羽毛、山巒、大海,然而怎麼也不會想到“直尺”。中國人慣於“看天作人”,每天仰賴的老天爺的老臉,固然不存在“直”;那麼,老天之外的大千世界,有多少直線,是自然而非人工的產物呢?我靠著車窗這般胡思亂想。

從氣象宏闊的數起,海平線該居第一位。從前我寫了一首短詩,把它喻為蹺蹺板,一頭是日,一頭是月,宇宙憑它進行永恒的兒戲。這一類直,靠“遠”來完成。靠得太近,直線便帶上浪花的毛邊。其次是地平線,但隻存在於大平原上,依然靠“遠”來刪節細微處的曲,如小山坡、屋宇和樹。

還有嗎?巴士駛進一個休息站,下車,往洗手間走去,身上落下碎而淡的樹影,仰頭,是一種叫不出名字的鬆科喬木,高達數十尺,褐中帶黃和青的樹皮,龜裂成很藝術的圖形,樹幹拔向高空,仿佛是隨時衝天而發的火箭;它梢頭徘徊的白雲,也相應成了爆炸雲。不錯,這一種樹,以及杉,加州的千年紅木,無論有風沒風都一個勁地蕭蕭的白楊樹,榕樹的氣根,深山懸垂的青藤,這些也是接近於直的,當然,不可苛求,它們都不可能拿來當直尺。

還有嗎?肯定有,但更要肯定,不直的遠遠比直的多。這道理,也和天籟相同,林濤、鳥叫、水濺這類自然音響雖動聽,但自然界無論如何不可能自發地出現音樂,哪怕是最簡單的。換個說法,但凡本真、自然,基本上都以不直的形態存在。這裏藏著什麼奧秘呢?

回到家,讀《莊子》的《養生主第三》,裏麵這樣說:“然則我內直而外曲……內直者,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這是站在人的角度立論的,正直於內而委曲求全於外的人,內以老天爺為師,外則當“人”的徒弟。隻有號稱萬物之靈、之主的人類,才那麼多窮講究,至於“物”,內外無別,一概是“與天為徒”,按照自然的法則生滅榮枯。自然的意誌就是它們的意誌,一朵並非噴射機“拉”出來的雲,要它筆直地遨遊,其難度不下於要日頭從西邊出。連流星雨也沒有筆直地下,從天而降的物體,也就不能不聽任風的擺布。

思緒繞了一大圈,從《莊子》抬頭,門窗、百葉窗、後院的柵欄、陽台的扶手和地板、書邊和筆杆,室內諸物,十之八九都是直的。無數的直,編織成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