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太遠太遠,不但隔著10950張日曆,還隔著近1萬公裏的浩渺大洋。幸好,我當年斷斷續續寫下的日記,早已讓移民到此的父親帶了出來,存放在書房中落地書架的頂端。20來本,最早的寫於1963年,那還是初中三(叫“六年五班”還是新三(5)?)可憐的日記被鄉下老屋的蠹魚細細解讀過,被故國的雨水濡染過,“文革”“清理階級隊伍”時,怕被抄出來,還送到大山下友人家的豬舍去藏過,複遭舊金山的霧氣侵蝕過,冊頁散了,字跡模糊了。最資深的那本,一翻開,幹脆就落下繽紛碎片。唉,卑微多難的生命之實錄!我小心打開1966年的一本,方塊字畢竟有情,使我一下子飛渡迷離忘川:“六月十三日,星期一,天氣:連綿陰雨。第一次試報誌願後,今天開始作平衡和調整。本來我的第一表第一誌願是中山大學,伍永良老師要我報考北京大學。我的條件怕達不到,但總得有人報考才成。盡力而為。(記起來了,早讀課間,班主任伍老師把我叫到物理教研室,攤開誌願表談這樁事,然後填下:北大俄語係)……仍未被批準入團,這是使我最不安的……學校裏正開展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向鄧拓黑幫,秦牧之流猛烈開火,課室內外張貼了許多大字報,還隻是序幕……”接下去的,是兩篇大字報的草稿:《拔掉秦牧的三麵黑旗》,《作家·響尾蛇》。
6日13日,於我女兒,是中學生活的結束;於我如何?在那天以前,我們雖有入團申請書,改造世界觀,憶苦思甜,日記本引下的毛主席語錄與日俱增,而且都加上紅線,我還多次下決心向標兵李金榮和同桌邱進泉學習。但是書桌畢竟未失其本來的意義,我正在膽怯地,也是興高采烈地做著“作家夢”,在紗帽山頭的桃金娘叢間,獨自低回,沉醉在飄忽而實在的“少年維特”式的煩惱中;在池塘旁相思樹的蕭蕭中,構思一首主題是“抗美援越”,投到《羊城晚報》的《花地》版,注定給打回票的“朗誦詩”。正當我們對大學,對未來充滿牧歌式的憧憬,全力以赴,準備高考的時候,“文革”卻已“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們多少次真心或趕時髦地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好不容易才在沙地建立起來的“理想”之堡,即將在颶風中塌坍。我的日記記載著:六月十四日,上午,十名“革命師生”貼出倡議書,號召全體師生立即停課,開展大革命。下午校內一片沸騰,成了大字報的海洋。十五日,揪出校內一批牛鬼蛇神。十六日,矛頭集中指向“反革命分子”。十九日,往附城支援夏收……
18歲的心靈,18歲的人生經驗,連愛情也僅僅止於對某位女同學極秘密的傾慕,何曾預計到不久之後的一切:高考被取消,留校鬧革命,工作組,破四舊,陳宜禧的銅像倒地,大串聯的萬水千山,天安門城樓的日出,“五一九”行動,從台城“天橋”飄下來的傳單,各色各樣的大旗:“紅旗”,“造反有理”,“五二五”,“工農兵”,殺向社會,“六六”絕食,打砸搶,長矛,匕首,殷紅的血,把高三(4)班一同學年輕的生命葬送掉的小口徑步槍,把某位“五二五戰士”的膝蓋報銷掉的土製手榴彈,第三宿舍的地道和工事,“抬頭望見北鬥星”。學校的大小管樂器,給舞台上殺氣騰騰的“史詩式”《紅衛兵戰歌》伴奏,原來管樂隊那些昂貴的潔白製服,則披在挖地道的戰士身上,成了一塌糊塗的工作服。我與我的老師、同學們,純情過,熱昏過,瘋過,死過,自相殘殺過,慷慨獻身過,鼠竊狗偷過,歡呼過,悲嘯過,文過,武過,尊貴過,作威作福過,卑賤如泥過,鐵窗過,餓過,絕望過……終於,一切在造反之中失落。我最心愛的一管玉屏梆笛,掛在第三宿舍的床鋪上,也在武鬥的紛亂中,讓某位戰友偷去了。留校的兩年,我們經曆了一生中最密集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最戲劇化的升沉榮枯。念完了高中課程,我們再耗費寶貴的年華,攻讀“瞎折騰”,直到1968年8月,才被糊裏糊塗地送回老家。離校那天,我騎著一輛破單車,後座綁著小水桶和網絡袋,一路不知羞恥地痛哭—這一回,無可奈何地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