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如魘。我頑強地從日記中搜索,企圖敲去記憶厚厚的積鏽,看看我們可曾有過“畢業典禮”、“畢業證書”之類。結論是:沒有。沒有就沒有吧。對我而言,此生所受的學校教育,好歹到此為止了。我沒有好些同學的進取心,到了娶妻生子的歲數,還進了大學,使死去不止10年的夢複活。然後,是高爾基牌號的“我的大學”,從故土到異國的“社會大學”,一念就是30年。人生如果有所謂“黃金歲月”,這30年就是,我們業已消費完畢。而今而後,誌得意滿也好,頹唐坎坷也罷,都得扶扶老花眼鏡,撫撫披霜的,或者已出現“地中海”、且又負累甚重的頭顱,走向後半程。這一程,多難的家邦終於走向繁榮與和諧,讓人無限欣慰!

而且,我們的兒女已長大,多少遺憾都可以化作對後輩的期許。生命的鏈條上,總是這般,一代代前仆後繼,延續著對光明的向往。今天,在女兒的畢業禮結束後,我和妻子鑽過擁擠的人群,在滿眼躍動的紅色中,找到了女兒,把花束放到她的懷裏,再作了一個西式的擁抱,說:“祝賀你!”這就是我們的祝福。她將超過辛勞至今卻鬧不出名堂的父親,暑假後便就讀於舊金山加州大學。她有她的難處,她有她的使命,每個人都要走自己獨特的生命之路。如果到今天,6月13日,她隻走到我30年前到達的地點,那麼,明天,她該比我幸運。路正長著。

兩代人的遭遇,是命運的差異嗎?在華盛頓高中為這典禮而印發的小冊子上,我讀到一條西哲的語錄:“命運並非機遇,而是選擇;不可坐等,隻能力爭。”我想起了上初中時,在通向食堂的路旁一黑板上讀到的祝辭,那是教畢業班的林滋榮老師在某年高考前夕寫下的:“雄關在目,不盡離情別意;一聲珍重,但願萬悟同歸。”學校師長,不論中外,都鼓勵學子走出校門之際,勇猛進取。30年後,我們“悟”了嗎?“悟”了多少—關於命運,關於我們的歸宿,關於我們和我們的後代的未來?

隻是,今天我們聚首也好,隔海相望也好,以30載光陰熬煉的世故,以無窮盡的滄桑感懷,探討此生休咎,似不相宜。我們還是側耳聽聽,當年由校工財叔爬到第三宿舍頂端,用鐵棒敲響的鍾聲吧—叮當,叮當,在嚴寒的拂曉,那是何其令人詛咒的起床號,然而又是怎樣震撼靈魂的黃鍾大呂!昨天神完氣足,同窗共讀的少男少女,今天發了福的,膽固醇過高的,已到或將到更年期的父親母親,且回到操場上,再來一次“從北京到河內的象征性長跑”吧!且在家鄉山水間,再來一次“大行軍”吧!且對酒當歌,長歌當哭!我無法躬與其盛,謹遙致祝福,向我生活了8年的母校,向辛勤的老師們,向來自各方的同學們。

末了,得感謝殷殷邀請的老炳—我在高一的同桌,當年在數九寒天隻穿一件衛生衣,不停地篩糠的機靈鬼,今天母校的優秀教師,且業已榮升為泰山的人物。我隻希望,下一次我回到母校,他能當我的向導,從校友樓漫步到科學館,從煙雲渺渺的昨天漫步到眼花繚亂的今天。校門前的茉莉,紗帽山下的白玉蘭,想必還在;那棵玉堂春呢,1996年元旦那天我們和香港培僑中學學生合栽的塔鬆呢?到時,我願與兒女同行,我要告訴他們,有關6月13日,和關於母校的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