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助手在右側,牙醫在左側。開始試探臼齒有多深。感覺到臼齒被鉗子夾著,前後搖動。麻痹的口腔,清晰地傳出器械的碰撞聲。牙醫才四十出頭,腕力是足夠的,但我的臼齒是一棵根係極頑強的樹,牙醫下死力撥,我分明地聽到他急促的喘息,大汗恐怕在白大褂裏頭流淌。助理起勁地噴水。
我的父親,給予我最大的愛和教育的親人,他的離去也是這般艱難。療養院裏,在最後的一段日子,母親每天提著在家裏做好的粥,站在病床旁邊一口一口地喂,父親的吞咽係統近於完全停擺,但竭盡全力,微微張口,一口粥在嘴裏停留好久,他突然發力,喉結一動,咽下去。然後,是肺部的反彈,他張大口,一個勁呼氣。我明白,父親的靈魂死死拽著日逐枯萎的肉體,要盡可能地在塵世和妻兒廝守。
我的臼齒啊,就是彌留之際的父親嗎?它在壞死以後眷戀著牙床。牙醫累了,放下器械去歇息。離開診室時沒忘記安慰我:“快好了。”幾分鍾後,牙醫回來,重複搖撼、拔拽的動作。我拚命張開口,幻想著一輛巨型起重機把長臂伸來,以鋼絲拴住臼齒,再啟動,把它連根拔起,然而小小牙齒紋絲不動。牙醫不無幽默地說:“當心把下巴骨頭撐散了。”
我的心,在父親棄世前後不也經曆類似的痛楚?一個自我出生起即與我的生命粘連,精神上與我合為一體超過半個世紀的生命個體,從來,他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30多年前,在酷暑天的夜晚,他從數公裏外的棉布店回到家,咋咋呼呼地生火煮紅豆沙,然後每人端一海碗,坐在巷子口,對著滿天繁星,雪雪有聲地喝。父親在,家就有了主心骨,父親是家庭的“臼齒”,磨掉全部艱難,把養料輸進家族的體內。穩固如山的臼齒啊,你也有壞掉的一天嗎?
牙醫還在默默努力,不時故作輕鬆地問我感覺如何。我沒有表層的疼痛,牙根部被搖動的感覺,是靈魂底層的巨創。生命中最重要的,屬於基礎的部分,動搖了。人生的根據成了疑問。在鉗子的進逼中,想起老子的比喻:牙齒很硬,舌頭很軟;人老了,卻先掉牙齒。軟的戰勝硬的。且說牙齒是父親,然則,我是舌頭嗎?
我不知道要拔到什麼時候,也許耗時並不特別多,光陰被感覺拉長好幾倍罷了。隱隱看到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日影移動。牙醫和助理在閑聊:“今天去燒烤不?”“算了,霧氣太大。”“可是孩子要去外麵瘋呢!”“唔……”牙醫停下來,換了一把鉗子。我又想起巨大的起重機。
父親,臼齒,都是和我相伴了半個多世紀的,須臾不可缺的。父親的遺體在墓地裏,臼齒在鉗子下。
“好了!”撲一聲,牙醫把一塊鮮紅的棉墊子扔在瓷盤上,馬上脫去手套,去揩額頭的汗。他是要強的,不會說什麼“拔你這牙,累死了”。他的專業就是去掉口腔裏的贅物,小至牙齦的積垢,大至病牙,乃至沒病的牙——到了非換上全副假牙不可的老年,牙醫將在口腔來一次“玉石俱焚”,製造“張口一個窟窿”的景觀。
臉頰還在發麻,我在躺椅上休息過,離開了。
臼齒走了,父親在此前一個多月走了。人生的後段,根基被一點點地剝奪。
我沒有像過去一樣,向牙醫要回那顆離體的血齒。父親的遺照,在家裏餐廳的牆壁上慈祥地看著,我以一邊牙齒咀嚼飯菜。吃了一半,把被血泡透的棉墊拿出,疼痛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