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看背影”症候!每天一早,到離家四個街區的“隆慶”雜貨店買報紙時,總要在店裏的貨架間磨磨蹭蹭,不肯馬上離開。眼睛偶爾掃視手上報紙的標題,此外,就是耐心地投向一個背影。幸虧背影不屬於性感女郎,若是,我肯定被愛管閑事的收銀員暗裏譏笑為“老色鬼”。背影極為普通,矮小的身架,切肉師傅才穿的白製服,後擺沾上紅的黃的斑點,幸虧他站立的位置離肉櫃上頭的電光管很遠,不然,衣服就髒得太搶眼了。他操刀分解一扇扇豬肉,剔骨刀的寒光在襟前閃來閃去。第一回,我差點張口大叫:“是劉達權嗎?”但終於沒張口,怕受在背影前麵賣肉的年輕老板責怪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劉達權聽到,也隻能轉身向我打個招呼,隨即又埋頭切去排骨邊沿的肥肉。新來的打工仔,不可能擱下刀子,走過來和我握手、說話,更不可能隨我走出門外,到街對麵的咖啡館小坐,即使他知道美國的工人,每工作4個小時,就有15分鍾的“咖啡時間”。
招呼一直不敢打,好奇心卻沒衰竭。看著這背影,一天比一天驚訝,因為它沒一次轉過來,讓我看廬山真麵目。不變的姿勢:低頭,右手運刀,左手將排骨歸堆。我盯多久,這姿勢就維持多久,直到一邊以蹩腳的廣東話“請讓路”吆喝,一邊以肥厚的肩膀“披”著一扇雪白的肥豬,從大門呼哧呼哧地進來的肉食公司洋送貨員逼我才踱出門去。
我被背影糾纏著,本來,事情不難解決,隻消在門外再站上一個半個小時,或者趁午飯時間再來,背影遲早轉身,可是,我偏偏迷戀這一個小而可笑的懸念。它像我兒時被餓得六神無主之際,放在口裏的一顆早已失去滋味的話梅核子。舍不得丟掉,為了它牽引著紛亂的青春記憶。說起背影,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有名的一個,屬於朱自清的父親,這個因收入曆年中學教科書而深入人心的形象,被演繹為父愛的典型,在言必稱階級鬥爭的年代,又給歸類為對萬惡舊社會的控訴。可是,即使在父親下放農場,難得回家的童年,我也沒被朱先生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感動過,它太單薄了,和彼時人間舉目皆是的饑餓、貧困與冷酷比起來,小資的淒涼別說不夠斤兩,甚而近於做作。當然,和它比較,“劉達權”的背影未必增加多少曆史性的內涵、形而上的分量。劉達權這位鄉親的意義,是我在看過許多回背影以後,才逐漸顯露的。
說來好笑,開頭我連劉達權的名字也想不起來。那是新春過後的一天,我在沙發上讀書,妻上街回來。一邊把豬肉啊雞蛋啊波菜啊往電冰箱裏放,一邊興衝衝地說:“我在‘隆慶’遇到一位新鄉裏,猜猜是誰?”我連眼珠也懶得轉,把冷水潑過去:“算了吧,成千上萬人!”這是大實話。我們來自僑鄉,這二三十年間,從一個不足100萬人口的縣份,已有10多萬人移居外地,而舊金山作為傳統的“上埠”首選地點,新鄉裏源源而來,我當知青時所落戶的村莊,有一半鄉親能在唐人街的同鄉會裏碰上。妻見不奏效,便提醒:“這個人你不會忘記——他當過大隊的‘學習毛澤東思想輔導員’!”我唔了一聲,把書合上,想了一會兒,一個影像,隱藏在當年流行的120膠卷裏麵,一直沒有衝曬,黑壓壓的。我囁嚅著,帶著些微睡意。大概判定我的記憶力無可救藥吧,妻子放棄追問,忙於準備晚飯。在水龍頭沙沙水聲中,一個名字,才在我的腦際清晰起來。
“劉達權!”我驚醒似的,叫了一聲,嚇得妻摔掉手裏的菜,跑出廚房。我得意揚揚地問:“沒錯吧?”妻憐憫地看我一眼,回去炒菜。我繼續努力往記憶裏注入“顯影液”。
青春年代的一個人物,在人生的晚秋,終於顯現。他站在歲月的鏡麵,狹長臉,不過不失的五官,黧黑皮膚,瘦削,輕巧。一個在珠江三角洲的鄉村裏常見的男人,毫無特色,唯一的可觀處,是笑時嘴唇的彎度特別誇張,有點像舊金山街頭的小醜,那塗滿白油彩的臉上,半月形的血紅唇線。
和達權沒見麵多久了?若將光陰喻為流水,我們出發時共聚“江之頭”,今日相逢在“江之尾”。中國20世紀初出生的許多作家,青春年代嶄露頭角,爾後在殘酷的政治運動如批鬥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右、“文革”之中沉淪,晚年才獲平反,都勉為其難地寫懷舊或反思之作。為了對一生有個交代,進八寶山前都出一本書——隻有青年與晚年,其他的黃金時光消耗在與筆墨絕緣的勞改場、牛棚,幹校,這書叫“頭尾集”。我和劉達權的關係,也隻有頭和尾。想到這裏,兀自苦笑,自語:如果說上帝創造萬物,那麼,“時間”就是“變遷”這一人生主題中唯一從頭到尾的在場者。聚散就是間隔,幾回緣慳一麵,當時漫不經心,回頭已是百年身。
然而,一旦拚足力氣回憶舊事,把覆蓋著達權的層層疊疊的日曆一一剝離,怪不怪?愈來愈清晰的,仍舊是他的背影。那是70年代初期的鄉村。我在小學所附設的初中擔任民辦老師,憑每月25元的微薄薪水,養活自己尚且勉強,但比起一門心思學大寨,靠出勤賺工分的社員,又勝幾籌。達權那時也是20出頭,家境近乎赤貧,父親早逝,和寡母相依為命。他“文革”前隻在毫無名氣的公社辦農中念過兩年,生產大隊的黨支書盡管和他關係不錯,也不敢把他塞進學校來,他隻好屈就“毛澤東思想總輔導員”一職,管的是近20條自然村學毛著這等貌似神聖其實最為冷門的事體。沒有固定工資,隻在大隊領誤工補貼。他不時趁來大隊部開會的空當,拐進學校以舊祠堂改成的教導處,找我聊天,談到當然不是他的本行毛澤東思想,而是報紙上的新聞,以及文學。談之不足,還拿些文章來請我提意見。文章都寫在一種特別的紙上,我不好問他從哪弄的,很可能是在大隊部寫標語時裁下的有光紙,帶顏色的一麵不用,隻用底麵,每張紙裁成一尺見方以上,密密麻麻的字,屬於中不溜兒,好在夠工整,一筆一畫,不用三角尺不能畫得那麼直。至於內容,都是跟在黨中央的《紅旗》、省委的《南方日報》和本縣的通訊後麵,聯係本鄉的事作點發揮,文從字順,缺點是沒棱角,也就是缺乏彼時最講究的“戰鬥性”。老實話,這些時髦玩意,我上課時不得不違心地照本宣科,平時是不會碰的,放著托爾斯泰的《複活》不讀而去研究什麼“資產階級法權”,不是吃錯藥嗎?我虛應故事,指出他的語病,壓根兒不想幫助他“提高”。他畢竟是聰明人,很快覺察出我的不耐煩,不再拿一捆標語紙裝訂成的“學理論心得”強迫我“指教”,改為聽我談讀歌德的《浮士德》、屠格涅夫的《羅亭》。“洋人這樣過日子嗎?”他睜大銳利的小眼,對著老祠堂的粗大梁木發了陣子呆,搔搔頭,不再說話。我曉得,他不是沒話說,而是有顧忌,“總輔導員”好歹算“意識形態官員”,盡管在大隊部門口出黑板報時被在旁抽水煙筒的耙田佬譏笑為“屁事不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