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敷衍他的文事,但對這個同齡人,慢慢喜歡上了。為了他的誌氣,他家境如此之糟,卻沒沾染上占小便宜的低賤作派,他來學校找我,多半是夜晚,老師們湊錢煮夜宵,臨到開飯,他一定托詞溜走,免得我裝模作樣地挽留。除非出勤,他的舊衣服即使打上多個補丁,也是幹淨清爽的。他隻要出門,就不會讓你看到寒酸。隨著交往的頻密,他的心也漸漸敞開。1972年的秋天,我從學校步行回村,他剛剛把進山打的柴草挑進墟裏,賣給一個磚窯,扛著扁擔和繩子回家,路上遇上我,看我手裏握著一本封麵脫落的教科書,搶過去翻翻,叫起來:“是大學中文係的講義哇!”我解釋說,“文革”前的,早被判為修正主義毒草了。他邊走邊翻,看到涅米拉索夫的長詩《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輕輕念起來:“你很窮困/你也很富足/你很強盛/你也很衰弱/俄羅斯,我的母親!”他喃喃自語:“自由,在中國,誰能快樂而自由?”我哈哈大笑,為了這妙不可言的反詰。他突然興奮起來,把扁擔扔在路上,從胸前的小袋裏掏出兩張紙幣和幾個硬幣,向著收割後空洞的田野呼喊:“我他媽的有兩塊一毛五,就有了進供銷社買三兩三蒸米酒的自由!”我站著,沒有附和,眼裏卻含著淚水,唉,這赤貧農家的後生,被殘酷的生活壓扁了。他激動過後,拿起扁擔,亢奮地走開。單薄的背影消融在暗黃的暮色裏,旁邊,黑蝙蝠掠過,有如總是預兆不祥的“政治”。

1973年8月間,學校還在放暑假。一天午後,傾盆大雨正下著,村頭灰蒙蒙的。他穿著笨重的蓑衣進我家門,帶來的雨水濕了半個臥室的介磚地板。他神情悲壯,決絕,教我想起“背水一戰”的成語。我請他坐下。他把好幾層塑料紙拆開,露出幾張標語紙。“看看,這回出手能不能成事。”是一封信,收信人是縣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張某。再看題目:農村資本主義複辟觸目驚心。我在滔滔雨聲裏飛快地瀏覽這封精心構思的告狀信。他不安地轉動著手裏的茶缸,等候我的評語。我哧哧笑起來,拍一下他昨天被130斤的柴草壓腫的肩膀,說:“劉鐵生,想一鳴驚人嗎?”我改掉他的名字,不是沒有理由的。這一年的風雲人物,非遼寧的“白卷英雄”張鐵生莫屬,這位插隊知青,被公社推選去考大學,他隻答了三道小題,卻在試卷中寫一封給領導的信,為交白卷辯護。江青將他樹立為“反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的典型,張鐵生平步青雲,不但進了大學,還馬上當了官。眼前這位走投無路的窮光蛋,從有關張鐵生的係列報道和評論獲得靈感,想撰寫一封“有水平”的信,希望獲得出身於“大批判寫作組”的縣管委會張主任的重視。隻要張主任向公社的頭頭打個招呼,他就能以“反潮流”的青年鬥士的角色,受到提攜,不說坐直升飛機到地區級、省級機關,被抽調到路線教育工作隊去,鍛煉兩年,以後即使沒出掌縣委某部門的福氣,也跳得出農門,吃上國家糧。他殫精竭慮地追求的“自由”,內容和“三兩三蒸米酒”類似,實惠得很,那就是:非農業人口加上有固定工資的工作。我為了對得起他冒雨登門的誠意,認真地讀了兩遍,信確實比以往寫的“學毛著體會”充實得多,造反的火藥味濃濃的,連平日待他不薄、把他委任為總輔導員的大隊黨支書也成了靶子,被揭發為“鼓勵南巫先生(即巫師)為××村去世老人做法事,進門喝酒”,還有,××村算命先生盲公常的家門口每到墟期必擠滿顧客,還有××生產隊為了風水改掉文化室的門口,最後嚴肅指出,無產階級文化一定要占領農村陣地,雲雲。我長長地歎口氣,說:“沒意見,就這樣吧!”“連文句的毛病也不必改嗎?”他不信任自己的文字功底。我肯定地說:“你下足工夫了,基本功沒說的。”“還用說,兩天兩夜沒睡,下死勁磨,稿子抄了五遍。”他得意地說,揉揉布滿紅絲的眼睛。“就這樣寄出去?”“隨你。”我竭力忍住惡心,卻很快原諒了這種肮髒的鑽營。極度貧困所激發的求生意誌,帶著不擇手段的冷血和超乎常人的狡猾。張鐵生這個新出爐的典型人物,提供給“有誌氣的青年”的,類似於溺水者能抓到的唯一的救生圈。達權獲得我這“老師”的認可後,大大鬆了一口氣,起身告辭。我送他出門。門外,雨勢依舊,屋簷的水化成瀑布,在他臃腫的簑衣上爆開帶煙氣的粉末。他伸手進領口,摸摸被塑料紙包裹著的信紙,放心了。我帶著戲謔的口吻說:“送你兩句詩,李太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他似懂非懂,說:“這一首中聽些:‘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我說,裴可斐這首詩,大有問題,生命和愛情都拋棄掉,自由落實在哪裏?自由是生命的翅膀,是愛情的雨露。達權苦笑說,我的自由可低級,你別笑——鍋裏有飯,錢包有銀紙,老娘的眼病能治,漏雨的屋頂能換,不用打光棍。“三兩三蒸米酒算不算自由?”我記起他的名言。他說,怎麼不算?醉了就能狂想,那才叫徹底的自由!說罷,他轉身,進入雨簾裏。我凝視著他龐大的背影,在交錯的雨線裏消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