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秋天,達權時來運轉,被調到縣裏的“黨的基本路線教育”(簡稱“路教”)工作隊去,這意味他進入幹部的後備軍,一兩年後,若被領導看中就當官去,次一等的進國營企業吃皇糧,有了城市戶口,從此告別倒了八輩子黴的窮村莊。他一口咬定是那封“無論從聯係實際的角度還是從思想的高度看都出類拔萃”的告狀信,使張主任眼睛一亮,進而指名要調他。後來我打聽到,張主任沒工夫看這類群眾來信,掛號信轉到信訪辦,辦事員看完,覺得這類事件農村層出不窮,誰也管不了,沒回複的價值,便塞進舊檔案去。他有這出頭之日,全靠大隊黨支書,也幸虧黨支書不知道告狀信上有他的罪狀,無非看達權那幾乎瞎眼的寡母分上,在推薦名單上把達權列為第一。
這以後,達權遠走高飛,聽說“路教”之後,在沿海一個公社當了秘書,他一直充滿信心的“筆頭”總算排上用場。我作為下鄉知青,也被招工進城,在小衙門當最低等的小文書,直到出國。
在異國一個雜貨店的肉檔後麵,達權成為一個背影,被我每天一早盯上一兩分鍾,距離他在雨天進我家門來,足足36年。我窮極無聊,並不急於揭開謎底,反而趁這一機緣,回溯往昔,探討鄉村一個半拉子讀書人的命運。循著達權的人生軌跡想下去,免不了觸及當時常常拿來開玩笑的名詞:自由。彼時的中國,我們的自由被剝奪個精光,說話的自由和不說話的自由都沒有。後來,達權所界定的“自由”,他自己一步步地擁有了。然而,“自由”的含義也逐漸擴展,正應了鄉下人譏笑貪得無厭者的口頭禪:“上得床來又要被。”棉被有了,要絲綢被,要鴨絨被,太空被,電熱毯,不需被子的空調房,室外風景,用人,長生不老……每一步都理所當然。自由啊,何處是止境?
在我看背影看了一個月之後,達權來了電話,客套之外,也說到如今的處境。他說他夫妻是嫁到舊金山的女兒申請來的,綠卡到手了,住處有了,是唐人街廉價客棧裏的單房,論居住條件,幾乎給打回舊日和老娘住的鄉村老屋。工作沒著落,來雜貨店的肉檔當下手,不算正式工作,老板出不起每小時8塊9毛的法定最低工資,隻能每月付現款500美元,每天幹9個小時,時薪不到3塊,“總比坐吃山空好”,對提供最低級飯碗的同鄉付出最大的感激。他不願多談自己,卻大談在老家因超過21歲不能一起移民的長子,“在律師事務所當律師,接得都是經濟大案,動不動上百萬,這小子,西裝是香港西環的洋服店度身定做的……”
“達權啊,說說對‘自由’的看法吧,你從前,崇拜也好,嘲笑也好,常常用上這個字眼呢!”
“有這回事?上60以後,老忘事。”
“你不能不承認,你現在擁有的自由,是這輩子中最多的。”我啟發他,他沒回答。
待到我下決心和他見麵,具體談談“自由”之時,他行將搭機回國,正在收拾行李。“回去放放風,以後來再和你上茶樓。才來幾個月,洋葷嚐夠了,苦,累,膩……”他在電話裏興衝衝地說,語氣自是迫不及待。最後,我向他求證:在“隆慶”,老是向著牆壁幹活的切肉師傅是不是你?我每天等著看臉,一直沒等到。他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是誰?唐人街的餐館請洗碗的,接公所介紹我去見工,老板看我一眼,就要我回去等電話,申請表也沒讓填,又老又瘦小,他怕我沒力氣把碗碟捧上架。這份工得來不容易,老板看我老婆是他媽媽的堂妹,才這麼照顧的,哪敢偷懶嗎?連轉身也不敢,埋頭切肉,手不停,一直到吃飯或者老板吩咐去幹點別的。”語氣卻沒有怨懟,隻有僥幸。
我擱下電話,打開紀伯倫的《先知》,一段話自動躍進眼簾:
“事實上你們所說的自由是這些鐵鏈中最粗的一條,雖然它的鏈環在日光下燦爛發光而眩惑了你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