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剝筍”閑話—偷窺一家鄰居(1 / 2)

以下所記,是一家鄰居兩年間的興衰史,但這不是我的命意所在,單單一筆流水賬,並沒多少看頭。有趣的是我的方式—圍繞“他們是什麼人”所進行的、不間斷的猜測、試探、印證。

2005年,美國經濟勢頭大旺,舊金山的房屋市場奇熱,我家所在地日落區,一棟房子上市,照例有10到50人搶購,競抬價碼,若還價不比開價高出十來萬,門也沒有。和我家隻隔一棟房子的1854號,原先是白人老太太瑪麗獨住的單家庭住宅,她92歲上患心力衰竭,送到醫院不久便嗚呼。她的侄子作為遺產繼承人,把老太太住了半個多世紀的“兩臥兩廳一廁一廚”、麵積約1200平方英尺的小洋房賣出。勝出的新主人是一對年輕夫婦,成交價不難從《舊金山房地產行情》網站查到,達94萬5千。出得起這個高價的,當然不是立足未穩的新移民。

自從地產經紀把門口草地上所豎招牌的“待售”字樣換成“已售出”後,我每次路過,都猜測一番,更多是和同行的妻子討論,有時女兒也加入:新主人是什麼人?

謎底很快揭開。搬家公司的長卡車停在門前的那個上午,滿麵春風的主人在新家門口開始第一次公關,和任何一位路過的人打招呼。男的身高1米80,年近40,亞洲人中的“靚仔型”,白淨俊秀,但不纖弱,渾身從健身院練出來的好肌肉,頸部尤其粗壯,有點蠻牛的派頭。女主人30多歲,中等身架,容貌中不溜秋,難得的是自信滿滿,細看她不算精致但配搭得宜的五官,總籠罩著潤澤的豔光,我頓時驚覺,女性的好心情確可衍變為外觀上的魅力。

我們的女兒最先彙報:這一對兒都是消防員。我由此斷定,他們是標準的美國人,對這類“原住民”來說,屬於何種“族裔”已是次要問題,他們理所當然地實行純粹的美國生活方式。胸無城府,待人熱情是其一。從禮儀上說,我是該和太太一道,在相當正式的場合,穿上較體麵的衣服,跨過一片因舊主人疏於照料而枯萎的草地,和新業主握手,各作自我介紹,再說些祝福以及歡迎的話的。不料,他們搬家時,我出門跑步,他們騰出推三輪小車的手,遠遠地向我揮動,微笑。第一次社交以非正式的方式草草完成以後,缺憾便無從彌補,恰像簡陋的婚禮舉行過了,日後新人沒法補回拋花束、解襪帶等手續一樣。以後,隻好在見麵時遠遠叫一聲哈羅,對紅屋頂上的老天作點不關痛癢的評論,彼此連名字也沒正式介紹過。

於是形成了尷尬的關係,一方麵,無法進一步交往(愈到後來愈不好意思問名字了),另一方麵,似乎很熱絡。尤其是周末,我和妻子在門外打羽毛球,他們家的大門和車庫門全打開,男的在駕駛道上洗車,手裏的塑膠管子,先噴向半新的兩座位迷你“保時捷”,再指向馬路靠近家園一側停放的五年新四門奔馳,最後,洗馬路對麵花旗鬆蔭下的豐田牌小貨車和三菱牌中型卡車。甚而,把車庫裏的三輛摩托車推到陽光下,擦得輪圈金光燦燦,使路人不得不閉上被反光炫花的眼睛。這陣子,我和他們照例以“早上好”加上幾句玩笑作為開頭和結尾。然後,他們忙開了,總有朋友來訪,白人居多,來了便站在門外的上好太陽下說笑,或者到樓上客廳去,打開電冰箱拿出六瓶裝荷蘭“漢尼根”啤酒。透過落地窗,能看到一個個男女仰灌綠色啤酒瓶的豪邁狀態。

如果說“認識”是了解人的第一步,我們並沒按照常規進入社交之門。他們的人生的第一層“筍殼”,無法完全剝開。

我隻好退而求其次,通過他們的孩子窺探。兩個女孩,一個四歲多,一個兩歲多,標準的亞洲臉相,細眉小眼,膚色白裏帶青,似乎營養不足,但看著心裏踏實—長大以後,肯定能成為家長和鄰居放心的小家碧玉。別看她們清瘦,論活潑是沒得說的,愛在人行道上騎自行車,每人一輛,一前一後,橫衝直撞,害得我們打球時,老要低頭看,生怕一腳把孩子連人帶車踢翻。夏天到了,日照猛烈,草地懨懨的,男消防員澆水澆得更勤快。一天下午,我駕車回家,碰巧看到他們全家在門外,兩小女孩在嘻嘻哈哈地追逐,爸爸冷不防把塑膠管子對準兩位千金噴個不亦樂乎,小小落湯雞樂不可支,追著水花拍打。他們的上方,是陽光和水花聯手製造的虹。我在家隔著百葉窗看呆了,差點鼓掌叫好。

那時光,我們一家堅信,新鄰居是標準的幸福家庭。我們,包括同一街區的鄰居,都喜歡上這一家子,看,他們落戶後,大門在“進出”這一基本功能之外,增加了睦鄰、社交等花樣。門庭冷落在美國可是安全上的隱患,賊子們再笨,也不會在人氣高漲的所在破門行竊。他們帶來了鄉土才有的人情味。多少年來,無論陽光多燦爛,門外的草地隻落下海鳥的影子,一人家門前的汲水女郎雕像,總是寂寞地斜擺著窈窕的腰身,麻雀啁啾得再恣肆,也隻讓人想起“野渡無人舟自橫”;如今卻天天是“歸客千裏至”,熱鬧,溫暖,有“天下一家”的味道。不久,消防員的家門外,放上一張觸目的鐵木混製雙人椅,晴好的午間,女主人穿上素淡的比基尼,伏在椅子上,晾開標準的黃種人皮膚,一寸寸地曬,務求均勻,年輕的路人又多了一樁回頭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