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剝筍”閑話—偷窺一家鄰居(2 / 2)

到此為止,我眼裏的這四口之家,和托爾斯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一說十分切題。看到最大型的豐田牌四輪驅動卡車停在門前,他們把四輛自行車往上搬,不難想象,一家子即將到海灘去,沿茅草搖曳的小路,來個逍遙遊。然後,在沙灘上晾青春的胴體。女兒們在浪的邊沿追逐,累了,撲到爸爸媽媽懷裏撒嬌。

可是,並不是這麼一回事。一個星期天下午,兩個小女孩在家門前的人行道騎自行車,看到我和妻打羽毛球,過來湊熱鬧。我和大的聊起來,她一見如故,告訴我,她叫克利。“你媽媽叫瑪麗是吧?”“瑪麗不是我媽媽,她是我爸爸的女朋友。”我大為驚詫。“你爸爸叫……”“大衛。”“是中國人?”“不是,白人—英國的。”“姓什麼?”“安德森。”怪了,看模樣是十足成色的亞裔呢!但我仍舊堅信,從大衛的五官和膚色看,他並非純種高加索裔或盎格利遜裔,一般來說,姓氏隻標示父係,他的母親或祖母可能是黃種人。不落日國的臣民,向來以四海為家。小孩子不誆人,幾天後,一封郵寄給消防員夫婦的賬單,被糊裏糊塗的郵遞員投到我家,看信封,男的全名是大衛·安德森,女的則是瑪麗·木村,地道的日本姓氏。我把信送回他們家的信箱。

大衛和瑪麗的幸福生活持續了三四個月後,大衛摔傷了,用白亮的繃帶纏著大腿,腳髁打了石膏,坐夠了輪椅,便用拐杖。我向他致以禮節性慰問,順便拍拍馬:“救火時受的傷嗎?消防員真英勇哪!”大衛苦笑說:“騎單車摔的,真倒黴。”大衛當不成英雄,但獲得英雄式的待遇。他家門外,不時停著巨大的紅色消防車,同袍們趁執勤,瞅個空子來看他。年輕人恢複得快,一個月後,他開始笨拙地合起拐杖,打開車門,開動心愛的橙色保時捷,到郊外散悶去。

隻是,他家門外,不再看到性感的日本人後裔瑪麗曬溫煦的舊金山太陽,不知是深居簡出還是忙於三班倒?聽說她在消防局坐班,負責通訊。偶爾看到她,神情落寞,剛搬來時那副永遠不褪色的笑容,徹底遁跡了。

大衛腳傷好了以後,我看到他在門口車道上,給一輛簇新的福特產水星牌轎車上蠟,寶藍色亮如寶石,我大聲說好漂亮。他說,車子全賣了,換回這玩意。我這才注意到,保時捷和兩輛卡車,都已消失了。停在屋子裏頭的摩托車,隻剩下一輛。

而且,瑪麗也搬走了,孤單的大衛在門外給草地澆水,水花依舊造出虹來,但兩個小女孩不在。也許,爸爸上班忙,沒把她們從祖母那裏接回來。

在大衛他們買下房子一年三個月以後,一輛搬家公司的大貨車停在大衛家門外。幾天後,“房屋出售”的牌子掛出來,經紀人是洋人。可惜美國的房市愈來愈糟,同他們買房子時的狂熱恰恰相反。結果呢,憑出價比賣方要價高出12萬美元、擊敗20多位競爭者才“搶”到的房子,“待售”的牌子樹了好幾個月,依然固我。長椅淒清,紙屑滿地。偶爾有中國人進去看看,嘰嘰咕咕地發議論,到底沒成交。

一對標準的美國年輕戀人,做了一場夢,從誕生,發育,興旺,衰落到死亡,一如人生。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天曉得。感情的糾葛,興許雙方的密友曉得一些,如果友情足夠濃鬱,常常聚在一起喝“漢尼根”啤酒,喝了便吐真言的話。孩子所帶來的煩惱,幼兒園老師、祖父母應知道一些。洋人最在乎的性生活,倘若出了問題,醫生和性谘詢專家掌握一些線索。至於更明顯的財務困境,隻有銀行、貸款公司、信用卡公司才有發言權……

對閑吃蘿卜淡操心的鄰居來說,如果把他們的事情喻為“象”,那麼,大家無一不被以神聖的隱私權、人際關係的疏離所造的“厚布”蒙住眼睛,各摸各的,於是在描述“象”時,版本在數十種以上。

於是,我的“剝筍”作業宣告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