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一個晴爽的午後,我走出人聲喧嘩的老屋,在村邊佇立。碉樓淡淡的陰影落在肩頭,這方柱一般的古典地標,是鈐印在原野的圖章,從兒時到知青年代,它是龐大無匹的。剛才坐車回村,從新建的公路望過來,卻又矮又殘破,毫無看頭。所站之處,有高不到一公尺的圍牆,從池塘那邊延伸過來。與其說它保護什麼,不如說它隻劃出田野和村莊的界限。圍牆外側,是極小的菜園,一個蔥蘢的三角形,把碧綠的番薯葉、雪白的豌豆、枯萎的南瓜藤和散兵遊勇般的白菜楔入田峒。別以為這田園還是“雞鳴桑樹顛”的原汁原味,它早已變得不倫不類,廢棄在圍牆邊緣,早已和泥土合為一體的化肥口袋就是見證。溪已接近幹涸,一小汪一小汪的殘水,映著不成片段的天。我從水影抬頭,天大咧咧地藍著,淺得淡定,我記得,30多年前在鄉村所仰望的天,就是這般。這稀罕的淡藍,讓我想起前巷從前一個忍氣吞聲的小媳婦,忽然揚眉吐氣,叉腰大笑的模樣。

好了,視線往前,就是稻田。浪,到了最為恣肆的季節。我的上半身探過圍牆,盡可能地靠到田埂邊上的穗梢。多少年沒有這般親近稻子了,因為還鄉的季節不對,隻看過四月的新綠和冬天的稻茬。成熟的麥地,在居住了半輩子的美國加州,俄羅斯河三角洲印第安人賭場外倒是看到過,帶芒的穗子,一律筆直地刺向異國“藍得使人覺得沒有信仰真可憐”的天空(木心語)。成熟的稻穗呢,一串串黃裏帶青,綠裏泛黃。41年前的1969年,我在這裏參與了四季全程的春種秋收,曉得稻子分蘖時如何蓬勃,灌漿前是憤青的作派,戟指蒼天,舍我其誰,可是“腹笥”日漸豐滿之後,垂成這樣謙卑的角度。

大風適時而至。三伏剛過,小風來過幾陣,連暑熱也驅趕不去,別說“落葉滿長安”的浩蕩之勢了。然而,此刻所刮的,是貨真價實的“嫋嫋兮秋風”,姿態何其婀娜啊!稻子先是被搔中癢處般扭擺,戰栗。風益發狂放,稻子終於放開,從坡頭開始,稻浪布陣,嘩啦啦發起衝鋒,一波奔騰到眼前,在田埂邊沿煞不住,打一踉蹌;後浪又到,滔滔,滔滔,金黃夾著翠綠,排浪加上渦旋。一個浪頭打來,我縮了一下脖子,下意識地抹抹臉,以為給濺上水花,不,濺上未熟透的穀穗。

這輩子看到的稻浪,次數很可觀。40年前的1970年,也是10月,獨自在田野裏走,秋風俯衝,攪拌,兩座大山夾著的大片稻田,旋舞了!一個旋渦足有排球場那麼大,我的的確良外衣下擺高高揚起,濃密的青春之發飄揚。彈性甚佳的22歲的腿腳,在凹凹凸凸的田埂上飛。我張開兩手,要把整個田峒,整個興致勃勃地藍給自己看的天空,連同田間逶迤的電線與雲影擁進懷裏。我秘密地歡樂,秘密地驕傲。活著多美好!盡管那是極貧瘠而封閉的年代,稻浪再妖嬈,我也不能放開肚皮吃一頓米飯;幸好,我在鄉村老屋的一隅,歌德的《浮士德》饗我以豐盛的精神之宴。而況,這就是普希金謳歌不已的秋色啊!那時代,比饑餓更要命的是沒有希望。然而,把我圍困,教我沉沒的稻浪就是信仰,我的脈搏和稻浪同步,我擁有了最為堅實的理想,那就是對田野的崇拜。這麼多年過去,我從來沒忘記過這一次,此生唯一的一次,我和稻海合為一體。

那一次和這一次,豈但隔著年齡的鴻溝?稻浪也有很大的差異,彼時的稻田是無遠弗屆的汪洋,村莊和山坡,是稻海裏的浮漚或島嶼,田野才是主體。眼前呢,稻浪才伸延了50公尺,便被一條水泥公路攔腰截斷。多氣派的公路,至少四車道,蛋青色的水泥在秋陽下變成耀眼的白,有如一把倚天抽出的長劍,刺向田野的胸膛。進村前,從公路上看,偉岸了一個世紀以上的碉樓,何以這樣低矮猥瑣?此刻省悟,它被象征現代速度的筆直線道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