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從田峒吹來,放在過去,是沒遮攔的,一波波地傳遞紫雲英和秧苗的氣息,但如今被稻田間聳起來的公路引道擋住,隻送來挖土機的隆隆聲和夯土機的突突聲。鄉親們看到錄影機和“上頭的人”,知趣地避開。我眯眼看著池塘,微波在陽光下發射強光,恍兮惚兮,蕩漾出知青年代,我全身泡在水裏,把痂一般的泥巴泡軟,再一層層剝去。1969年春天,距今恰好40年,我在村裏每天拿10分,擔任最勞累的印格員(在耙平的稻田裏,推一個沉重的竹製三角形“格子機”,以格子往泥裏印下插秧的行距與間距),一晌的滾打,成了徹頭徹尾的泥人。此刻的水塘,是看透未來命運的明眸,還是映照昔日容顏的巨鏡?我老走神,不住仰望隻有不白的雲朵的天空,想起“微風燕子斜”的詩句,說話也結巴起來。敏銳的伍主任似乎看出端倪,果斷叫停,說,換個地方吧,比如,在你家門前。

讓我驚訝的是,幹電視新聞超過10年的伍主任,憑直覺選了妙不可言的地點—我家“小門口”!家鄉的老屋,按積久相沿的規矩,中間為廳堂,兩邊廂房,一曰大門口,一曰小門口。前者是父母的居處;後者則是我從下鄉當知青到出國前住了11年的所在。原先,我家老屋是北端最後一棟,“小門口”的照壁後,一口邊沿籬竹上爬滿牽牛花的清淺小塘,塘邊有我栽的落雨杉和苦楝,還有種下後,兒子頻繁向它撒尿“施肥”,導致蔫萎的西紅柿。我們出國後,小塘被填平,村長的弟弟在上麵建了新房。“小門口”和村長弟弟的房子之間,隔一條巷子。從老屋裏頭打開“小門口”的坤甸大門,不複見到春天回旋布穀鳥叫聲的山坡和油綠的竹林。伍主任把波嫂剛才出借的椅子扛過來,放在花崗岩鋪的巷道。

我坐下,風從巷子的尾端灌入,呼呼吹動春衫。得其門而不能入的歸人,和遙遠的記憶成為貼鄰。緊閉的大門仍舊結實,盡管已露出萬千條紋路,似老人手上的青筋。門旁邊,青磚牆壁上有兩個窗戶,我踮起腳,窺看我知青年代的讀書處,我和妻子的洞房,兩個兒女從繈褓到學步、學語的所在。那時,我愛在午夜的陽台上遙望廣漠大地之上,由銀河所搭建的凱旋門;愛在子夜起床讀書,晨曦從窗子透入,在光的瀑布裏,遙看碉樓奮力撐起的深藍色天空。如今木窗已朽爛,所嵌的玻璃碎了半邊,台風暴雨襲來時,裏麵肯定變為澤國。人去樓空的虛無,不在無人,而在緩慢而難以遏製也無法修複的廢圮。我往裏頭張望,帶綠苔的青磚牆壁後,龐大無比的黑洞。我進不了家門,進不了往昔,進不了鄉愁。

錄像機開始運轉,我略略整理了稀疏的斑白發,清清喉嚨。明知道這形象絕對地沒看頭,但好歹要開始了。我對著扣在襯衫領口下的微型麥克風說話。說什麼?有什麼非說不可?我壓根兒忘記舌頭的運動—因了抬眼時,看到門楣上兩個泥窠!它們占據趟櫳之上左右兩個角,遮蓋了工匠畫的花鳥。我眼睛一熱,死死盯著簷下,不發一言。錄像機停下來。

我差點對手拿錄影機的人作一番離題甚遠的發揮:我的兒子剛滿一歲,在禾堂蹣跚學步的時光,一天早上,我在屋裏讀書,五六位女鄉親在禾堂搬運泡過的稻種,忽然聽到“小門口”外起了騷動,我惦記著交給鄰居蓮媽媽照看的兒子,立馬跑出房間,隔著趟櫳的圓柱,看到傻頭傻腦的兒子站在門前石板上,他仰頭盯著一個老婦人。老婦人就是腰駝成45度角的蓮媽媽,她正艱難地爬上看場人坐的長凳。我慌忙拉開趟櫳,走出來,看個究竟,蓮媽媽專注地高舉合成蓮花形狀的兩隻手掌,掌內是兩隻啾啾哀叫的雛燕。我馬上明白了來龍去脈—小燕子從巢裏掉下來。我大聲勸阻走平路也不容易的蓮媽媽,要她下來。她不答理,隻說:“快好了,乖乖,回家去。”終於,她的手夠上泥窠,小心把剛長出白色粗硬羽毛的雛鳥放進去。我扶著長凳,讓她下來。懵懂的兒子拍手歡呼。雛燕回家的春天,已消逝30多年。眼前還是那泥窠嗎?我終於恍然大悟:進村後若有所失,就是為了看不到燕子。恐怕到下月,燕子才回到窩裏來。

我不知道采訪是如何完成的。把椅子交還給波嫂的伍主任揩揩汗,鬆了口長氣,為了活計終於收了尾。餘下的是剪輯,配上音樂和字幕之類。我沒問他效果怎樣,也沒請求他在節目播出後給我寄上一張CD。我隻是要像早已辭世的蓮媽媽昔年嗬護雛鳥一般,找一個心靈的“小門口”,儲存我的鄉村,我的出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