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訪美散記(3 / 3)

今年的中國周末,還邀請了住在加州的一個華裔作家。這位作家早年在創作中心工作過,同聶華苓夫婦有較長時間的來往與了解,同來自台灣的蔣勳也很親善。他到愛荷華是來看望老朋友的,或者也還想見見大陸來的新人。他很懷念祖國。我們談到他熟悉的廣西、上海等地,雖說他當年還很年幼,但現在記憶猶新,講起來念念不忘,很有興趣的。這位作家便是祖籍廣西的白先勇先生。白先勇是寫小說的能手,他的一些小說描寫細致,文字流利,頗為中國的某些評論家們所欣賞,有人寫過文章捧他。由於生活的經曆,白先勇對於他描寫的主人公和主人公所處的社會環境是非常熟悉的,對那種“傷逝”也是深有體會的。一些評論家們,可能是看多了近三十年采的多寫鬥爭題材的作品,而又嫌平鋪直敘,文章實而不華,到了“四人幫”橫行時期,幾乎都是令人討厭的“假、大、空”,現在驟然接觸到這種精雕細刻的精品,內中人物很有韻味,似乎可以呼之即出,不覺欣喜。可能也還有這樣的評論家,雖無白先勇的舊時生活,但對這種生活情調與感傷,也有同感,因此也就拍案叫絕。我自己是寫小說的,我認為白先生有寫小說的才能和頗高的文學修養,我也喜歡他的文字。但我又是一個共產黨員,有我長時期的和人民群眾共同奮鬥的生活經曆所養成的我對文學作品的欣賞的趣味。倒不是我要拿一些死硬的框框,要白先勇來就我的什麼框框,框框都是要不得的。但是我總希望作家能從懷舊的感情中跳出來,把眼光擴大,寫出更絢麗多彩,更富有生命力的文章。我曾對他說:回國內走一趟吧,新中國還是有許多新的可看可愛的東西的。我願意幫助你,新中國一定會歡迎你。反之,你要是能幫助我去一趟台灣,我也是高興的。

他是一個年輕、活潑、有興致的人,來我們寓所吃過一次便飯,我以為我們是能夠談得來的。但誰知道呢?他也許有他的固定不移的看法,也許他也是因我的言談而對我失望的一群中間的一個。我希望不是,我的確真的等著他來看看新中國。

中國周末的音樂、舞蹈晚會,由聶華苓和她的女兒及舞蹈家王曉蘭主持。王曉蘭自編自導,並且主演了一個現代舞的節目。她和她的同伴們表演得很不錯,博得滿場掌聲。隻是我對這種舞蹈,還是外行,很難有什麼評論。表演的節目中還有吳祖光的女兒的唱歌,她學的是西洋唱法。我想如果她能多接受她媽媽新鳳霞的一些唱法,可能效果更好。中國女孩唱西洋歌曲,總覺得中氣不足,音度也嫌低了一些。這也可能是我的錯覺。參加演奏的還有一個吹笛子的小賴先生,他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混亂期間,從廣州出去的年輕人。他的笛子吹得非常好,香港的聰明靈活的商人抓住他路過的時機,錄製了很多唱片,遠銷海外。我們在美國一些朋友家訪問,就聽到過他的悠揚婉轉的笛聲。他的妻子出生在香港,也會彈琴。他們夫婦使用五種中國的民族樂器,表演了五個節目。他告訴我,他住在紐約,以開出租汽車為生,每天得開十四小時才能維持一個四口之家的生活,再也沒有時間精力擺弄自己心愛的藝術。聶華苓請他們來參加中國周末,自然表現了聶華苓夫婦喜愛藝術,愛惜人才;對他們則是一次休息、旅遊,而且在經濟上也可得一點小小的補助。我曾問聶華苓,根據這兩個人的專長,你們不能介紹他們參加一個小的樂隊,或者廣播電視台這一類的工作,以發揮他們的藝術才能嗎?聶華苓變得嚴肅起來,臉上失去了常有的笑容,瞪著眼,攤著手,搖搖頭說:“毫無辦法。”

還有一對夫婦原是中國芭蕾舞劇院的演員,男的飾演過《巴黎聖母院》中的神父,現在在美國一個小劇團演現代舞。這晚他表演了一段劍舞。女的演了一段《絲路花雨》中的“反彈琵琶”,因為這些都不是他們原來專業中的本行,表演平平,不怎麼出色。看他們的演出,我感到親切,但又很難過。想當年他們在北京天橋劇場,在中國的舞台上得到過多少觀眾的熱烈鼓掌,是曾經被中國人民培養愛護並寄以希望的嗬!看到現在他們落得寄食異邦,充一個無足輕重的、不重要的、隨時都可以被辭退被解雇的演員,孤獨地掙紮著,拿點美金,過著不充裕的日子,我真有點精神沮喪,就好像是我自己落魄他鄉,寄人籬下那樣心裏很不舒服。幸好,多虧許淑英的節目救了我。這晚,她一個人表演了十二個節目,全是我國兄弟民族的民間舞蹈。她整理了這些原始的舞蹈動作,保存了這些舞蹈的樸素、健康、優美和各個民族作風的特點。聶華苓夫婦、我和在場的許多觀眾,從她的表演裏,驟然發現了這麼多鮮豔繽紛的花朵,不禁驚歎不已。許淑英是北京舞蹈學校民間舞係的教員,已年近五十,早已不登台表演了。這次她應愛荷華大學舞蹈係的邀請,來美進行教學交流,在中國周末的晚會上,她慨然登台。沒有舞蹈服裝,隻著一套日常穿的黑色練功服;沒有樂隊伴奏,沒有五顏六色的燈光變化,可是她嚴肅認真,一招一式,一絲不苟,表演的每一個節目,都引人入勝。節目隻是片斷,無劇情,無故事,但她把自己化入她所表現的人物中,使觀眾都能領略舞蹈傳達的細膩的感情。當她用兩隻手敲動兩個小碟,邊跑邊跳時,我真以為她是一個頑皮的可愛的兒童,那樣的天真、活潑、快樂。一位女教授看了她表演後,曾驚歎地說:“你怎麼會這樣多種舞蹈?”許淑英告訴她,五十年代初,她剛剛步入舞壇時,曾到各兄弟民族地區采風,幾乎走遍了中國的東西南北。向那裏的人民學習,向老藝人學習。那位教授更驚歎祖國從事藝術工作能有這樣好的條件。自然許淑英個人沒有很多錢,她隻憑國家文化部或舞蹈學校的一紙介紹信,就可以走遍全中國,走到哪裏,哪裏的地方當局、兄弟團體就會樂意為她辦事,為她操心,找人來幫她,教她,她的生活也沒有任何的困難。她享有一般資本主義國家的演員、藝術家所不可能有的必要條件。她是黨培養出來的,是人民,是社會主義製度培養出來的。她表演後,晚會結束了,我和聶華苓跳上台去,我擁抱著她,悄悄告訴她:“你成功了。”

晚會散了,我們坐車回到五月花公寓,我憑窗遠眺,繁星點點,多麼愉快的中國周末的晚會嗬!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寫於“十二大”會議期間

紐約的住房

紐約在很多人的心上是一個發亮的名字。它是美國最大的城市,是美國金融資本的中心。在美國建國以前,曾經有多少英國人和其他西歐人絡繹不絕跑到這裏來淘金、開礦、辦實業、設工了、販人門、修鐵路、辟碼頭、發財致富。有多少印第安土人,非洲黑人,被奴役、被殘害,瀕臨絕境。有多少亞洲人、中國人也萬裏迢迢,離鄉背井,逃荒避難,跑來做工,流汗、流血,謀求溫飽。現在美國是最發達、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之一,紐約成廠世界上有錢人羨慕的地方,也是世界上許多窮人向往的地方。

前年,我應邀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的活動,以一個陌生者的身份闖進了這裏,這裏的什麼東西都會吸引我,使我注目。我需要理解,需要辨別,需要比較,需要感受與激動。按行程計劃,我將在這裏停留一星期。我希望我會像一塊海綿,凡遇到有水的地方,它都能浸入,並且汲取得飽飽的。我以為一切都會使我感到興趣,並可能對我有所教益。紐約,我在這裏不會住很久,但在我的記憶中,它將會留下深深的痕跡。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一到紐約,我們由新土雜誌社社長陳憲中先生迎接,住到紐約最繁華的曼哈頓區76號街的一家旅舍裏。76號街可能是早期建築留下來的幾條街道之一。這裏很像三十年代上海英租界那幾條靠黃浦江的馬路。街麵不寬,樓層不高,房子不新。旅舍不大,但門麵嚴肅靜穆,看門的門警,穿著製服,彬彬有禮。近年來陳憲中先生每年都歡迎中國作家到他家作客,他有一個很賢惠的妻子。現在他也非常歡迎我們到他家去住,並且為我們出門旅行提供種種方便。我感謝他的盛情,但我因為怕打擾他太多,沒有接受他的邀請,但我答應在臨離紐約前到他家住兩天,同他聊聊閑天。在紐約的一個星期中。有四天我們和聶華苓夫婦住在76號街的旅館裏。旅館的房屋比較舊,但顯得高大,陳設古雅。旅客似乎不多,更沒有很多穿白衣的服務人員來往穿插,特別清潔安靜。聶華苓告訴我,住在這裏。是一個月前就預訂好的。聶華苓夫婦住一個套間,我們住一個套間。每個套間都附有一間小廚房,電爐、冰箱、杯、盤、刀、叉用具齊全,旅客可以在這裏煮咖啡、烤麵包、吃點心、進餐。每天租金一百四十美元。這裏不是紐約最豪華的旅客,隻能算中等,但可以說是最舒適方便的旅舍。

別的新式的豪華的大旅舍,我沒有去過,據說房租有四五百美金一天的,具體情況不知道怎麼樣。但聶華苓夫婦陪著我們和台灣詩人蔣勳先生去一家新式的、比較高貴的公寓作客。公寓的主人夫婦倆都是雜誌編輯。後來熟悉紐約生活的朋友告訴我們說,一個雜誌的編輯,如果沒有其他的巨額收入,隻靠每月工薪,住這樣的公寓,是很難的。這座公寓離我們旅舍似乎不遠,在一個高樓群中。我們是晚間去的,馬路陰暗,從暗色的玻璃牆壁往裏看,隻能看見自己一群人的淡淡的黑色的影子。貼近大玻璃才看見裏麵是一間空廓的走廊式的屋子,沒有什麼陳設,沒有盆花,沒有窗簾。按過門鈴後,門開了,我們走了進去,一個著製服的門警從暗處走了出來。他知道了我們要去的地方,指引我們上電梯的路,又經過一道鐵門,他才打電話給我們要訪問的住戶。到了主人的門口,又按電鈴,才在一道小鐵門裏看見主人的歡迎的笑臉。這道鐵門打開,我們就如釋重負地登堂入室,到了富麗的客廳。屋子高大,陳設豪華。主人夫婦倆都在中年以上,態度雍容端莊,待人彬彬有禮,談話和諧風趣,請我們喝茶,吃專為我們製作的點心。這幢樓究竟有幾十層?我忘記問了,大約有三十幾層。我站在廳前望市景,但見眼底腳下。燈光點點密集,如銀河裏的繁星,一片星海,紅紅綠綠、高高低低、燦燦晶晶。小甲蟲似的汽車,在街道上流瀉,車後的尾燈,像紅色的絲帶不斷向前引伸。這座公寓就是這樣一層樓一層樓地,一個單元一個單元,一家一家住著幸運的比較富裕的中上人家。他們在各自的公司裏、寫字間做事,白天很忙迫,夜晚很閑散,有機會去參加社會的一些聚餐、酒會,杯盤交錯,燈紅酒綠。有時還町以在舒適的寓所裏,接待來自外國的客人,留下一些愉快的回憶,在優裕的生活圖畫上另添一筆色彩。

後來,我到了我的一位親戚家裏。他到美國才六年,是“文化大革命”中申請探親到香港,後來轉到美國的。他住在紐約有名的皇後區。這是一個在安全上比較有保障的住宅區,房舍都像我們在愛荷華看到過的那樣一棟一棟小樓房,有庭園草坪、樹木、花草。房價自然很貴了。我們這位親戚在國內是一個大學校的物理教師,現在在美國的一個電子計算機公司裏審查設計,一個月兩千美元的工資。他告訴我,他買這棟樓房的時候,價值二十萬元。分期付款,二十五年還清。他已付三年,共八萬元。以後將在二十二年內陸續還清那十二萬元,每月須付款五百元,這五百元是不必交所得稅的。但是,二十二年後,由於地皮等等漲價,這棟房子將價值三十萬元,或二十五萬元。而房子的產權已完全為他所有了。他還告訴我,現在,這房子雖然還不能說已經是他的,但美國法律仍然認為他有房產二十萬元。他可以用這所尚未付清房價的房產作二十萬元抵押去借債。如果能借到五萬元或十萬元,他便又可以拿這筆借款去做買賣,買證券,買股票等等,至少還可以分期付款再買一棟小一點的房子。他可以把房子租出去,收取租金。他更告訴我,美國是資本主義社會,需要資本不斷地流通。這個社會鼓勵你花錢,鼓勵你做生意,誰的膽子越大,越敢借錢,越敢買空賣空,誰就可能會越有錢,錢越多,生意也就越大。聰明人,敢於冒險的人,都不把錢存進銀行,因為存錢還要抽所得稅咧。我的這位親戚,五十年代,我見過他,那時隻是一個大學生,天真活潑。在美國牛活子六年,如今簡直成了一個美國通,對我們講述這本經濟賬,真是頭頭是道。我半天也理會不過來。最後他笑著說:“簡單地說,你欠的賬越多,銀行越敢借錢給你。你就越玩得轉。美國就是這樣。”

後來在波士頓,我遇著一位在美國多年的華裔教授向我證明了這位親戚的話,她說:“我們在美國,做的是今天的工作,用的是明天的錢,還的是昨天的債。搞得好,日子還是好過的;搞得不好,隻要一天失業,一切的財產都是別人的,你就等著貼封條,進法院、起訴。我們教書的,如果是教授,有了鐵飯碗,還好點;可是要混到教授頭銜,好不容易喲,什麼博士學位都是空的。”原來這些別墅、小院、高樓、大廈可能都是空的!都是欠賬賒來的!

中國人僑居在美國很有年代了,因此比較大的城市裏都有唐人街,華人大多集中在這裏。紐約唐人街兩邊大多是矮塌塌的半中式半西式三四層樓的房子。很像三十年代上海的城隍廟街。街道窄,鋪麵擠,四處都是用中國文字書寫的各式各樣金字招牌,有的還貼著紅紙大對聯。各種行業都有,以大、小餐館較興隆。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前呼後擁。夜晚紅綠霓虹燈閃耀刺目。四麵的摩天大樓都在向這裏擠,唐人街會不會逐漸縮小、消失呢?看來,這是多餘的擔心。旅美僑胞的愛國團結、對於祖國故土的思念和對於民族風情的眷戀,都不會允許這種局麵出現。而一些挖空腦筋要斂錢發財的人,也要設法保留唐人街,作為展覽的櫥窗,將來也許可以出售門票,增加收入呢。

紐約還有一種我們不會想象到的流動房子,這自然是遠在郊區(在中小城市裏也有)。這種房子看起來像火車的車廂,一截一截的可以用汽車拉走。活動房子一般都整齊地排列在一些準備建築尚未動工的土地上。自然這裏很少草坪、樹木、花朵,一些低工資收入的家庭就住在這裏,租金比較便宜。如果這塊空地有了別的用場,這些流動房子就會被拉到另一塊地方去。如果流動房子也沒有地方安排那又將如何呢?會不會就有人流落街頭,露宿道旁呢?會不會有人為這群低工資收入的人另找棲身之所呢?我沒有更多了解,這裏就不多說。

紐約還有一個住宅區,住的全是黑人。不管我在華盛頓也好,舊金山也好,波士頓也好,友人們總要向我提出警告,不要到黑人區去,把黑人區形容得非常神秘和可怕。的確,我在密歇根大學也聽到過一位中國女同學訴說她在校園中遇到的黑人暴行;在芝加哥的夜晚,我也曾親眼看見黑人向中國同學氣勢洶洶無理挑釁的蠻橫行徑。但我常常注意更多的那些鬈發的黑色女郎和青少年,覺得他們都很可愛,他們的處境很令人同情。我很想去黑人區看看,就如同想去乘地下電車一樣,因為好幾個朋友都對我說:“到了美國如果不坐地鐵,那隻是到了半個美國。”但我到底沒有去,這並不完全為個人的安全擔心,也還由於我不願為我的主人增加麻煩。因此,現在我無法證明或述說黑人區的具體實況,但我確實看見了一些黑人或白人,畏畏縮縮坐在不被人注意的黑暗角落裏。人們告訴我,夏天的夜晚,有些馬路上、公園裏到處都有無家可歸而露天住宿的人,有不少流浪漢就經常以火車站的候車室或教堂的門廊作為宿處。我不能理解,我反複想到那位親戚說的話;我不得不自問:“難道這些人全是沒有學問,工作不勤奮,或者是膽小,不敢借錢,不敢買空賣空的人?”美國既然那樣富有,那樣容易賺錢,怎麼還會有這麼多無家可歸,隻能露宿街頭的人?在那樣巍巍高樓、金屋遍地、擲錢如泥的富裕國家裏,怎麼還會有這麼一些尋不到一席安身之地的可憐蟲?難道這不值得令人認真思索麼?難道這還不能使我們某些對美國生活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的人稍稍多想一點麼?

一九八三年二月於昆明溫泉

紐約的蘇州亭園

一天,我們去參觀紐約的博物館。這是世界有名的大博物館,收藏著全世界自古至今東方西方國家的藝術珍品,年輕的同伴們都興致勃勃地準備花兩三天時間在這裏觀賞。我本想多看一點以飽眼福,但體力不支,隻走了幾個陳列室,果然發現,有好些東西是我在別處未曾見過的,足見他們對這項工作的重視,並且的確千方百計,搜羅很廣。

這時有人建議去欣賞博物館內新建成的蘇州亭園。我知道這所亭園是蘇州派來一個專家小組協助設計並參加建築完成的。在紐約我願意盡先看西方的東西,但能在紐約和聶華苓等一同欣賞祖國的亭園風光,也是一樁大快事。

轉幾個彎,我走到一道粉牆邊,進入一個紫檀色的大木門,陡然覺得一陣清風撲麵,而且微微帶一點芝蘭香味。人好像忽地來到了另一個天地之中。轉過屏風,蘇州亭園就像一幅最完整、最淡雅、最恬適的中國畫,呈現眼前。清秀的一叢湘妃竹子,翠綠的兩棵芭蕉,半邊亭子,回轉的長廊,假山壘壘,柳絲飄飄。青石麵鋪地,旁植萬年青。後麵正中巍峨莊嚴坐著一棟樸素的大廳,簷下懸一塊黑色牌匾,上麵兩個閃閃發亮的金字:“明軒”。我好像第一次見到我們祖國的亭園藝術,這樣莊重、清幽、和諧。我們佇立園中,既不崇拜它的輝煌,也不詫異它的精致,隻沉醉在心曠神怡的舒暢裏麵,不願離去。園中有各種膚色的遊人,對這一塊園地都有點流連忘返,看來他們是被迷住了。

中國藝術的特點就是能“迷”人。我們的古典文學藝術,不也是這樣,能使人著迷嗎?你看,“明軒”正廳裏的布置與擺設,無一處是以金碧輝煌。精雕細鏤。五彩繽紛,光華耀目來吸引遊人,而隻是令人安穩,沉靜,深思。這裏幾淨窗明,好似洗淨了生活上的繁瑣和精神上的塵埃,給人以美、以愛、以享受,啟發人深思、熟慮、有為。人生在世,如果沒有一點覺悟與思想的提高、純化,是不能真正拋棄個人,真正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最高的藝術總是能使人淨化、升華的。紐約的博物館的確搜羅了許多世界藝術珍品,供人欣賞學習,打開人們眼界,提高人的興趣與鑒別能力。蘇州亭園在這個博物館裏不失為一朵奇花異葩。人們在這裏略事觀覽,就像是溫泉浴後,血流舒暢,渾身輕鬆,精力飽滿,振翅欲飛。特別是我們在美國看祖國,更倍感親切。

中國的文學藝術在世界上是受人喜愛的,他們喜愛的是蘇州亭園,是齊白石的畫,是屈原的《離騷》,是唐詩宋詞,是《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是深刻反映中國人民生活的東西,是真正的中國貨。他們對我們的仿製品、舶來品是不感興趣的,曆來如此。我記得五十年代有一位蘇聯文學家看了我們的一個影片後,很直率地對征詢他意見的人說:“這裏邊有太多的蘇聯貨和美國的好萊塢貨。我們要看的是中國人民的生活和中國民族的藝術。”實際我們自己也是喜歡道地的民族的、傳統的形式,和生動活潑、富有時代感的反映人民的生活的作品。

從紐約的蘇州亭園而不能不想到中國文學應走的道路。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日於昆明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