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魍魎世界(1)(2 / 3)

他說:“第二,你不要幻想宋慶齡、蔡元培能救你。”我答:“我根本不作任何希望。”

他又說:“第三,胡也頻被捕是共產黨內有人告密。”我答:“胡也頻是被國民黨槍殺的。”

他不再說話了,可是也不走,賴在這裏捱著。我坐在裏間,馮達也坐在裏間。他就在外間同看守閑聊,還在這裏吃中飯。吃飯時我問他:“你怎麼還不走?你不是有人照顧嗎?為什麼要在這裏陪我吃牢飯?”他不高興地看看我,無可奈何,隻低頭吃飯。

第二天,是十八號,汪盛荻又來了,他想再同我談話,我不理他。他又捱到吃中午飯。我有點看出來了,便說:“你是不是向人誇下海口了?你昨天來時還有點神氣;今天,你已經明白了,你是交不了差的,可又不敢不來。唉,脖子上套了一個圈,是嗎?”我哈哈大笑。他不敢發脾氣,勉強吃完這頓飯,很快就走了。十九號上午,他沒有再來。我問看守:“今天那隻狗怎麼沒來?”三個看守都笑了,說:“他來有什麼用?我們都跟上峰講了。”我心裏真有點痛快。

跟著,又來了一個小癟三式的文人,自己報名叫張衝(叫張衝這個名字的人真多!),聽說我來了,住在這裏,他順路來看看、聊聊,還說在北京時同胡也頻很熟。真會說謊!他好像真的是路過這裏,很自然地聽說我在這裏,就隨便進來看望老熟人。難道我真會相信這裏是一個可以自由進出的旅館?我是一個可以讓熟人隨便來看望、隨意說說閑話的普通人?我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你同也頻熟是假話,也頻的熟人,我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你不要攀老交情了。你來要談什麼,是用什麼身份來跟我談,敞開門說吧。”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敢承認,隻連聲說:“是順便來看看,是看看你……”大約他看出我是一個不識相的人,他沒有準備,或準備不夠,便沒有再談什麼,局局促促地坐了一小會兒就起身走了。

四 去雨花台嗎?

又過了一兩天吧,來了一個大高個子,看來像是負點責任的。他一見麵就笑著說,像是問話,又像是自語:“來了幾天了?”我“唔”了一聲,心想:“真是廢話!”我說:“你不比我還清楚嗎?”他裝著沒聽見。接著問:“生活還好嗎?”我生氣了:“有什麼好!現在是在吃官司!”他讓我坐,自己也坐下來,接著說:“不要這樣想嘛!你完全可以自由。”我更生氣,他在說鬼話。我一點也沒有理會出他的言外之意,我氣悻悻地說:“什麼?你們現在能讓我出去嗎?如果你們認為我有罪,那為什麼不公開逮捕、不送法院,不公開審訊?簡直是土匪,綁票!”他不聲辯,隻是笑笑說:“冷靜一點吧。過幾天再來看你。”他走了。此後,事情就晾在這裏了。一天到晚就是三餐飯。

看守中有一個年輕人,大約十八九歲,一天到晚拿一本《三劍客》看。無人時,就是另外那兩個看守不在時,他悄悄同我聊天,說是看過我寫的書。他說:“你填一張表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我看見不少共產黨員順著填表,你何苦來呢?”他還拿出一張楊杏佛先生的照片給我看,說國民黨要殺他,他們調查科派了二十個人去上海,他也跟著去了,但沒有成功,全都叫了回來。每人扣發一個月的餉;現在是複興社的人又去了。聽後,我真為楊先生擔憂,而又痛感無能為力。但我看這個人比較年輕單純,想利用他,便同他談,勸他離開這裏,說他幹的工作,是劊子手的工作;他一個青年,應該走光明正道;每月為了二三十元錢,幫這群土匪殺人是造孽,是很不光彩的;如果我死了,他的手上也沾有我的鮮血。他對我說,他們做這項事,都要有人作保,他的姐夫全家為他擔保,他如走了,姐夫一家便脫不了幹係。他自然不能聽我的,但對我卻一天天近了。我相信他不一定是接受了更多的任務,不會是一個圈套。最後我求他說,我想寫一封信,請他寄給蔡元培。他先是不敢答應,後來勉強答應,也許是敷衍,說假如我死了,他就一定寄。這個人的名字叫什麼,我不記得了。一九七九年,報紙上報道我複出的消息以後不久,曾收到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信中說很後悔當時沒有聽我的話,全國解放,新中國成立後,他坐了一陣子牢,現在已刑滿釋放,回家種田了。

大約在廿七或廿八日,又來了一個有官架子的人。他沒有到我們住的外屋來,而是把我叫到隔壁房子裏去的。他一開始就說:“你知不知道魯迅是拿了盧布的?”我說:“這不是新聞,是造謠,一些報紙老早就登過。”他問我魯迅的住處,我答道:“你們比我清楚,他的住處經常有你們的特務盯著。”他又問茅盾的住處?我說:“你當然知道,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的。”他說,聽說我對國民黨的文化政策有意見,他願聽一聽。我說:“你們不就是殺人、抓人、恐嚇人嗎?你們還有什麼別的文化政策,我不知道。”他可能覺得我有些蠻橫,不可理喻,於是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道:“好,你回去吧!”我就回屋去了。事後我問看守,這人是誰,他們都不說,隻說是一個官。我一直不知道此人是誰。

正是這時,有一天,我從窗戶裏忽然看見一個我認識的人走過來了,走過我住的房子,到隔壁的隔壁的屋子裏住下了。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大約是他的妻子。這個人叫韋叢蕪。過去我同他雖不太熟,但我聽說他是“未名社”的,屬於“語絲”派的,是屬於魯迅一派的。他的哥哥韋漱園同魯迅關係非常好。我沒有多加思索,沒有想到這裏是不可能有什麼旅客的,以為有了一點希望。我便寫了一封給蔡元培的短信,請他轉去。我先問他能不能辦到,如能,就貼一塊手絹在玻璃窗上。這信是在馮達上廁所時,路過他的房門口扔進去的。當晚我果然看見他們貼在窗戶上的一塊小手絹,真高興極了。我以為隻要這封信能到蔡元培先生手裏,總會起一點作用的。而韋叢蕪我認為應該是一個有良心的詩人。

五月三十一號的晚上,天氣很熱,我要求到屋外透透氣。看守恩準了。出屋後才知道,原來房子旁邊,有一塊很大的草坪,並且種得一些樹。我坐了一小會兒,韋叢蕪也從他們的屋子走到草坪上來。我請看守替我買汽水,他們去了,隻剩下那個年輕人。我慢慢散步到韋叢蕪的身邊,悄悄問道:“送到了嗎?”他說:“蔡先生不在南京。”我說:“中央研究院可以轉交。”他說:“對。”正在這時,買汽水的看守回來了,我隻得走開。“天嗬!”信到底送去了沒有呢?

一九三五年我問過姚蓬子,韋叢蕪這人怎麼樣。姚說韋在一九三三年來南京,是找陳立夫的,後來當了縣長。一九八三年我又問馮至同誌,他告訴我:韋叢蕪老早就投奔了國民黨,解放初期他還翻譯書,後來被清查出來了。現在的情況不知,可能逝世了。

後來,韋叢蕪回屋,看守人退汽水瓶去了,那個年輕看守忽然告訴我:“他們今晚要來領你們走。前天你說話脾氣不好。是聽我姐夫說的。”我感到他好像有些惜別的樣子。便緊叮了一句:“你答應我死後一定要把我的信寄出去的!”他說“是”。我們回到住處。我又塞給他一封短信,說明我的處境和我的態度。我等著事態的發展。

果然,不一會,那位王科長來了,說有一位王先生(又是姓王!)要見我,請我們到他家去。我們坐上一輛汽車,車門兩邊都站有便衣打手,汽車在中山大街往南開去。朝這個方向,我斷定是去雨花台。我默默思索:我還有什麼事要做,什麼話要說呢?不行!都晚了,我什麼也不能做了。大塊的烏雲壓著我。我隻能回去,回老家去,到也頻去的那兒去。

五 國民黨的神經戰

我正以為我短促的一生將在雨花台宣告結束的時候,汽車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忽地向右拐彎了。大馬路上還有渾黃不亮的路燈,這小胡同裏就隻是一片漆黑。人們大概都已沉入夢鄉,四周寂無聲息。汽車在小胡同裏向北拐,又向西拐,彎彎拐拐,在一家大石庫門前停下了。即使是在深夜,我也感覺出這是一棟很闊氣的府第的大門。我被挾持在如狼似虎的人群中進入一個大院,走進前廳。那位王科長讓我坐下後,說是向主人通報,他就走入後進屋子去了。我打量這間廳堂,完全是舊式大戶人家的氣派和擺設,正中間一張條桌,條桌前邊有八仙桌,兩邊是八張太師椅和四個茶幾。家具雖不珍貴,卻應有盡有,夠得上整齊、清潔。我隨意坐在一把椅子上,馮達坐在我下手,正房兩邊屋裏都住著有人。這時他們一個一個地走出來看我們,全是些彪形大漢。天氣還不十分熱,都打赤膊。八仙桌上放著點燃的三枝蠟燭,他們一走動,一個人都出現好幾個影子,真是鬼影憧憧。我想:這麼大的廳堂,為什麼沒有電燈呢?

誰也不理我們,我隻能焦灼地坐著。大約過了大半個鍾頭的樣子,那位王科長才出來,說:“裏邊的王先生今夜要去上海,不能談話了。過兩天再談。這兩天暫時住在這裏。”啊,真奇怪,這是什麼花招呢?但我有什麼權力說不住呢。反正哪裏都是一樣。我沒說話,他就走了。於是這一群赤膊大漢,有五六個人吧,前邊兩個人各擎著一枝搖搖曳曳的蠟燭引路,燭光微弱,隻能照到兩三步遠的地方。左右前後都有人緊跟著。走出這間前廳,進入一個更大的大廳,四周漆黑,我無法左右顧盼,隻感到一陣陰涼冷氣,好像到了一個杳無人跡的曠野。然後,向右轉,進入一條甬道,一條很窄很窄的長巷。我這時才感到真正的恐怖,我想他們要在這裏下手了。這麼黑的夜,這麼深的甬道,兩邊這麼高的圍牆,這地方正好動手,任何有本領的人都無路可逃,也無能掙紮的。我等著,無能為力地警惕著。但他們並沒有動手。我們走過甬道,向右拐進一個敞廳,然後又一道牆,出了牆門,又進入一個院子,然後來到一個倒廳。按著舊式建築的格局,我琢磨這是朝北的,從正麵的前廳來說,這是一間西花廳。這和我們剛進來時坐等的那間前廳是應該有門相通的。後來證明果然有扇月亮門,不過門已經釘死了,也聽不到外間的動靜。

這間倒廳空空的,靠東邊擺一張大床,靠西擺兩張小床。中間一個大八仙桌,有一個茶幾、兩把太師椅和幾個小木凳。他們把蠟燭往八仙桌上一放,就都站在那裏不說話。這個廳堂大約很長時間沒有人住,一股股的濕氣、黴氣往鼻子裏鑽。我在方桌邊一張太師椅上坐下來,有人給我倒了一杯茶。有幾個人悄悄走了出去,留下三個人收拾床鋪。馮達先睡下了,另兩個人也睡下了。我無法睡覺,就在桌旁抽煙,煙不錯,哼!是“白金龍”牌的。另一個看守坐在桌子對麵,他也抽煙。他的影子照在牆上顯得很大。可能我的影子也映在我背後的牆上,顯得很大很大。夜既安靜,也極沉悶。過了一會兒,這個看守鬼鬼祟祟輕輕地送過一張紙條。我側頭看了一下,上邊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我搖搖頭,我的確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他把紙條收了回去,又寫了幾個字送過來,我再看,原來是這樣寫的:“這是國民黨的音殺機關。”我懂得“音殺”就是“暗殺”兩個字。我沒有任何表示,心裏想:可能是的,也可能是嚇唬我,這可能性更大。但不管怎樣,我應當相信是真的。真的又怎麼樣?反正我已經有準備了。我輕輕問他:“你是什麼人?你姓什麼?”他便又寫了兩個人的名字給我看,是“羅登賢”、“廖承誌”,還悄悄問:“認識他們嗎?”我搖搖頭。但我知道他們都是共產黨員,在不久以前被捕了。民權保障同盟正在營救他們。他又悄悄地說:“我同他們原是一道的。我是工人。”我倒抽了一口氣:“原來又是一個叛徒!”我討厭極了,便不再理他,摸到大床上,在另一頭躺了下來。我瞪眼望著天花板,他的影子倒映在天花板上,怎麼也離不開我的視線。這時各種各樣的思慮,一齊來到我腦子裏:“這裏很可能真是一個殺人魔窟。這個叛徒很可能就是執行命令先來嚇唬我的,但也可能是毫無緣由隻是給我遞來一個不祥的消息。自己死在這樣一群又蠢又髒的壞蛋手裏真冤。他們將怎樣動手呢?用刀、用繩、用毒藥。唉,管它咧……唉,這夜真長,怎麼還不天亮!就這樣永遠黑暗下去嗎……潘梓午現在哪裏?他還活著嗎?左聯的同誌們現在在幹什麼?他們一定都搬家了。其實,不搬家也沒什麼,我不會講出他們的住址的。看樣子馮達也沒有說出別人的地址,他在旅館裏還一再辯解,說我們家的地址特務們早就注意了,頭天晚上他不是還告訴我他的懷疑嗎?反正,我還得問他,我不能相信他。如果真是他出賣我和潘梓年。那就太卑鄙了,他就成了敵人,我要再提出來,一定要和他分開關押……”

天亮了,一個娘姨走進來把馬桶拿出去倒了。馬桶依然放在床後,我還是不能避開人大小便。不一會兒,一個廚子模樣的人把飯搬了進來,於是團團圍了一桌,除了看守我的三個人以外,還有那個娘姨、那個廚子。可是飯呢,隻有稀飯、鹹菜,不如那邊旅館裏的豐盛。這裏洗臉用具也沒有,我隻得用看守用過的一塊髒毛巾;他們中有的人明顯的有沙眼。牙刷是我離開家臨走時帶出來的,沒有牙膏。我想,可能他們沒有要我在這裏久住的打算,所以這些全沒有準備。早飯後,那位王科長來打了一轉,把馮達叫出去了一會兒。後來我問馮達,馮達說,他問你怎麼樣?這意思開始我不明白,覺得含糊,後來我理解出來了。原來頭天晚上,汽車走在去雨花台的路上以及大廳、甬道、燭光、空院、“音殺”機關等等的詭秘行為都是有目的的。因此一清早便要來打聽我的反應,我的神經經受得住嗎?他們還問馮達,我有沒有可能答應寫一個自首書登報。馮達答複他們說,沒有可能,丁玲不會答應。馮達告訴我這些以後,我恍然大悟,心想:“嗬!一夜的作為不過就是為的這個?”這樣,我倒放心些了。

不過,這樣的把戲還得繼續耍弄下去。有時候,忽然一個或兩個看守殺氣騰騰地衝了進來,手裏拿了一根麻繩,好像要幹一番什麼大事,不過東望望西望望。然後又走了。有時,我忽然發現在那小牆門後邊放了兩把鐵鍬,他們談話中又故意露出一點消息,影影綽綽地說晚上要幹掉什麼人什麼人……總之,就是要使你心驚膽戰,時時都感到會發生突然事故。我的確擔心過,等著他們動手,但有時又覺得可笑。他們到底要幹啥呢?要幹又不幹!不過有時我很心寒。特別是每當夜晚,孤寂的一輪明月掛在中天,我獨自倚門望著這荒涼的到處長著一層綠苔的庭院,涼風微微掠過我的長發,我會淒然地意識到:難道這裏就是我的葬身之所嗎?

六 徐恩曾的出現

這樣又繼續了好幾天,慢慢地他們自己也有些疲倦,而我也麻木了。他們再怎樣折磨我,我也無心再去注意。我隻愁一日三餐的飯食真是難吃。米很糙,菜很差,每頓一點老韭菜。真正的牢飯可能會好吃點。沒有零食,不吃又餓。有一壺粗茶。隻有煙倒是好煙,看守都跟著抽,一天兩聽。我實在熬不過,清理了一下我的小皮包,裏邊還有四十來元錢。家裏原來還有從良友圖書公司剛拿到的二百元稿費,真可惜不知落在哪個混蛋手裏了!我拿了伍角錢叫看守替我買板鴨。好大一盆嗬!擺在桌子上,大家都吃得很香,誰也不客氣,就算我請客了。早晨,我要他們為我買鹹鴨蛋或者鬆花蛋,或者好點的鹹菜。看守對這差使都願意幹。屋子裏的空氣隨著和緩了許多,他們有時也同我說點閑話,沒有再把我當成一個江洋大盜那麼防範和那麼嚴厲了。我討厭他們,把他們這夥小人物當癩蛤蟆、小老鼠看待。我雖然不屑於同他們談話,但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裏又沒有一本書、一張報,也沒有任何可以混日子的東西。隻有癡癡地坐在凳子上抽煙,或者躺在床上望天花板,或者用蒼蠅拍打蒼蠅,有時就蹲在院子裏看螞蟻來來去去搬家。我似乎還在等著,天天等,等著一個什麼結果。現在才知道完全不需要等了,一切都任它自然發展吧。自從發現了可以買菜,慢慢又想到該買毛巾了,買肥皂、牙膏了。最後又發現我的旗袍已經不適宜,該換一件涼快衣服了。於是我叫他們替我買一點薄布,自己縫了一件簡單的連衣裙,好像準備在這裏長住下去的樣子,實際我心中成天裝著一盆火,隻想找人發泄!本來嘛,別人吃官司總還有家裏人可以送送牢飯吧,在堂堂國民政府的所在地,我卻無緣無故地成了秘密死囚牢裏的人,完全與世隔絕。我真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老虎,懷有一顆餓狼般的心,隻想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