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您怎麼啦?您不舒服?哪兒不舒服?”
“還好……還好……我隻是膽怯。”
馬澤魯渾身一顫。
“怕什麼?您說這話的口氣,就和他昨晚上一樣。”
“是啊……是啊……為的是同樣的原因。”
“可到底為了什麼?”
“你難道還不清楚?……你還不清楚,我在自問……”
“……什麼?”
“他是不是死了!”
“您發燒了,老板!”
“不……我不清楚……隻不過……隻不過……我感覺他已經死了。”
他拿著電筒,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鋪對麵,像癱了一樣。他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此時卻沒有勇氣拿電筒照一照伊波利特·弗維爾的臉。房間裏籠罩著可怕的沉默。
“啊!老板,他不動……”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我看出,他一夜都沒動。我害怕的就是這點。”
他鼓起勇氣向前走,差不多碰到了床鋪。
工程師似乎沒有了呼吸。
他下決心抓住工程師的手。
那隻手毫無溫暖可言。
佩雷納猛一下冷靜下來。
“窗戶!打開窗戶!”他叫道。
當光亮射入室內以後,他看到伊波利特·弗維爾浮腫的臉上有幾塊褐斑。
“啊!”他小聲說,“他死了。”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馬澤魯結結巴巴地說。
他們確認了這極神秘、極不可思議的事實,目瞪口呆,大惑不解,傻愣愣地站了兩三分鍾,十分喪氣。不多時,佩雷納腦子裏冒過一個念頭,他蹦起來,五步作兩步地上了樓,跑過回廊,衝到閣樓間。
伊波利特·弗維爾的兒子埃德蒙筆直地躺在床上,臉色如灰,身子早就涼了。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馬澤魯老是念著這句話。
在他的冒險生涯中,佩雷納也許從未受過這樣大的震動。他忽然覺得十分疲倦,好像再沒有力氣做一個動作,打不起精神說半個字。父子倆都死了!有人在夜裏謀殺了他們,就在幾個鍾頭以前。盡管房子有人看守,所有出口都封死了,還是有人用可惡的針管像毒死那美國人柯斯莫·莫寧頓一樣,把他們毒死了。
“真想不到!”馬澤魯還在說,“可憐的家夥,我們徹夜守護他們,最大限度拯救他們,卻還是空費一場!”
這話帶有幾分責怪。佩雷納拽住他,直言道:
“沒錯,馬澤魯。我真失職,沒把事情辦好。”
“我也是,老板。”
“不是你的錯……你……你昨天晚上才參與進來呀。”
“可是,您也是一樣,老板。”
“是,我知道,我是從昨晚才進來的,而那些對手,他們早在好幾周好幾周前就策劃了這場謀殺……然而,他們到底死了,而且是在我勢力範圍內被人毒死了,在我的眼皮下……事情在我眼皮下發生,我卻沒有看見……什麼也沒看見……這說得通嗎?”
他扒開可憐小家夥的膀子,指著上臂一個針眼,說:
“一樣的針眼……很明顯,在那位父親的身上也可以發現……孩子好像也沒感受到痛苦。好可憐的小孩!本來就體弱……沒什麼打緊的……有一張秀雅的臉蛋……啊!那母親該會多難過啊!”
馬澤魯憤怒到了極點,對那位母親深表同情,潸然落淚,一邊呢喃念著:
“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我們要為他們報仇,嗯,馬澤魯?”
“老板,您在自言自語嗎?那幫混球,我要千百萬次修理他們!”
“一次就夠了,馬澤魯!要修理就修個痛快!”
“哼!我發誓一定要這樣做。”
“你說得對,我們發誓吧,發誓為這兩個死者報仇,發誓不把殺人凶手就地伏法誓不罷休。”
“我用靈魂的永福來起誓,老板。”
“好。”佩雷納說,“現在我們幹活吧。你立即去打電話,報告警察總署。我相信總監先生會覺得你立即報告做得對。他對這個案子極為關注。”
“如果仆人進來呢?如果弗維爾夫人……”
“在我們開門以前,誰也不會進來。而我們要等總監先生來了才開門,由他去通知弗維爾夫人,她丈夫和兒子死了這一噩耗。去,快打吧。”
“等一等,老板,差點忘了一件事,它肯定對我們大有幫助。”
“哪一件?”
“保險櫃裏的灰皮小本子,弗維爾先生在上麵寫下了謀殺他的詭計來由。”
“哦,對了!”佩雷納叫道,“你說得有理……尤其是,他昨夜忘了撥亂數字,而且把鑰匙丟在桌上。”
他們立即下樓。
“讓我來。”馬澤魯說,“這種保險箱保險櫃,您還是別碰為好。”
他拿上那串鑰匙,移開玻璃櫃,慌忙地插進鑰匙,堂路易更是激動澎湃。這神秘案件的真相,他們就要知道了!死者將向他們交出劊子手的秘密了!
“哎呀,你真慢!”堂路易埋怨道。
馬澤魯兩手伸進保險櫃,在鐵架上那堆紙張文件裏翻著。
“來!馬澤魯,給我。”
“什麼?”
“灰皮本子。”
“不可能,老板。”
“怎麼了?”
“不見了。”
堂路易低聲罵了一句,工程師當著他們的麵放進保險櫃的灰皮本子不翼而飛了!
馬澤魯搖著頭。
“真是曲折離奇!難不成那幫家夥早就知道有這麼個本子?”
“肯定!而且還知道好多別的事。那幫家夥的底細,我們遠遠沒有摸清。因此,不能再耽擱了,打電話吧。”
馬澤魯聽從了他的囑托。電話一打過去,總監馬上就讓人回話,他等會兒打過來。
馬澤魯就老實地候著。
佩雷納在房裏走來走去,仔細檢查各種物件,幾分鍾後,過來坐到馬澤魯旁邊,顯得惶惶不安。他思索良久,眼光停在果盤上,喃喃說道:
“看,昨晚上是四個蘋果,現在剩了三個。那麼他吃掉了一個?”
“有可能,”馬澤魯說,“他也許吃了。”
“這就詭異了,”佩雷納說道,“因為他昨晚發現蘋果沒熟。”
他再次沉默了,手肘支在桌上,明顯在思考問題。隨後,他仰起頭,說出這句話來:
“謀殺是在我們倆進來之前發生的。精確來說,是發生在零點三十分。”
“何以見得,老板?”
“殺害弗維爾先生的那個凶手,或那些凶手摸過桌上這些東西,撞到擺在桌上的表,跌壞了。他們撿起來放回原處。可是表被撞停了。表針指著零點三十分。”
“這麼一說,老板,大約淩晨兩點,我們坐進來的時候,睡在我們旁邊和樓上的人都已經死了。”
“對。”
“可那些混蛋是從哪兒進來的呢?”
“是從蘇舍大馬路邊的柵門進的花園,又從花園這張側門進入屋裏的。”
“他們有鑰匙?”
“是的,另配的鑰匙。”
“可是外邊不是有警察把守嗎?”
“他們還在看守哩。他們看守啊,從這個點走到那個點,轉過身又從那個點走到這個點。就沒想到,別人可能趁他們轉身的刹那潛入花園。這般進來,也這般出去。”
馬澤魯徹底震驚了。罪犯竟這樣大膽,這樣靈活,行動如此利索,真是難以置信。
“他們的確有來頭。”他說。
“來頭不小,馬澤魯,你說他們如此有本事。我預計戰鬥將十分慘烈。真的!他們的進攻太迅猛了!”
電話鈴響了。堂路易留下馬澤魯單獨跟總監對話,他拿起那串鑰匙,輕而易舉打開了側門的鎖和插銷,進入到花園裏,期盼能發現顯微證據,給偵破這案子提供線索。
和昨夜一樣,透過常春藤枝葉,他看到兩個警察在兩盞路燈之間來回踱著。他們看不見他。再說,公館裏可能發生什麼事他們完全不感興趣。
“這緣於我的重大失職。”佩雷納尋思,“沒弄清楚自己肩負如此大的重任,我不配委以這樣的重任。”
他四下查尋,最終在礫石小路上發現了一些腳印,隻是印記不清楚,看不出是穿哪種鞋子踩的,但也證實了佩雷納的假設:凶手是從這邊潛入室內的。
猛地,他歡呼跳躍起來。路邊一株杜鵑的枝葉間,有一點紅東西映入他的眼簾。
他俯下身來。
原來是一個蘋果,是第四個蘋果,就是果盤裏少了的那一個。
“很好,”他想,“伊波利特·弗維爾沒有吃。一定是哪個凶手帶出來的,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突然餓了?準是從手上滑落的,來不及去找。”
他拾起蘋果,認真端詳。
“哇!”他猛地一戰栗,喊道,“這是真的嗎?”
他心情大爽,激動得無以言表,事實真真切切擺在他眼前,真讓人難以接受。有人在這蘋果——在這酸得倒牙的蘋果上咬了一口,留下了齒痕。
“這是真的嗎?”堂路易再次問道,“他們中的一個竟如此不小心,這可能嗎?蘋果一定是他沒防備時掉的,也許是天色太黑他沒有找到。”
他總是認為這不可能,於是想出種種理由來解釋,可是事實擺在這兒。兩排牙齒,在薄薄的紅皮上啃出了一個半圓,在果肉上留下了清晰的整齊的印痕。上排是清清楚楚的六顆,下排則是彎彎的一線。
“虎牙!……”佩雷納失聲喊道,死死盯著這兩排印痕。虎牙!韋羅偵探那塊巧克力上麵印的就是虎牙!真是無巧不成書啊!還能假設這是偶然的嗎?難道不應該認定,這隻蘋果和那塊巧克力上的齒痕都是出自同一個人?韋羅偵探把那塊巧克力當做鐵證帶回了警察總署。
他稍有躊躇。這個證據,他要不要留下,以便展開個人的調查?或者把它扔下,交給司法機關去搜查發現?他拿著這個蘋果,覺得那樣厭煩,那樣不爽,就扔下它,讓它滾回到杜鵑的枝葉下麵。
他心裏一遍遍念著:
“虎牙!猛獸的牙!”
他關上通向花園的門,插上門閂,把那串鑰匙放回桌上,對馬澤魯說:
“你跟總監通過話啦?”
“是的。”
“他來不來?”
“來。”
“他有命令你打電話通知警察分局嗎?”
“沒有。”
“他是想先把一切親眼看了再說。好哇!可是保安局呢?檢察院呢?”
“他通知他們了。”
“亞曆山大,你沒事吧?你好像有難言之隱。好吧!後來呢?你幹嗎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我?我臉上髒嗎?”
“沒有?”
“好吧。你大概被這案子攪糊塗了。確實,是有點不合適——總監是不會開心的——尤其是他把這事交給我難免有些草率,人家會要他解釋我為什麼在場。啊,提到這事,你最好全部承擔下來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吧?這對你百益而無一害。再者,你要麼站在前麵,想辦法遮住我。特別是——我覺得,你可能沒料到這細節會有什麼麻煩——別說蠢話,要咬定你昨夜在過道裏一秒鍾也沒睡。否則,責任就會落在你身上。再則……再則……我們說定了,嗯?現在我得離開了。如果總監要找我,我預計他會找的,就托人打電話給我好了。我在波旁宮廣場自己家裏。拜拜。我參加調查並無益處。別人會覺得我不在場最好。拜拜了,夥計。”
他朝過道門走去。
“等一下。”馬澤魯叫道。
“等一下?但……”
馬澤魯奔到他前麵,截住他的去路。
“是的,一會兒,我不同意您的意見,您最好耐心等總監來。”
“不過我可不把你的意見當回事。”
“情有可原,但是您別想出門。”
“說啥?嗬!亞曆山大,你腦子是不是有病了?”
“別走,老板。”馬澤魯軟下來,求道,“這對您有什麼益處呢?總監要和您交談交談,也是很自然的事啊。”
“嗬!是總監要和……好吧!小夥子,你告訴他,我不聽從他的調遣,任何人也沒權調遣我。就是共和國總統,就是拿破侖一世本人截我的路……唉,也罷,磨嘰這些作甚?識相就立馬讓開!”
“您別想過去!”馬澤魯伸開雙臂,堅決地說。
“這真可笑,這樣子。”
“您別想過去。”
“亞曆山大,從一數到十。”
“您要願意,數到一百也行。可是您別……”
“啊!你說來說去就是這一句,把我搞煩了。一邊去吧,走開!”
他拽起馬澤魯的兩個肩膀,扭過他身子一推,推出好遠,觸到長沙發,一屁股倒在上麵。
他打開門。
“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馬澤魯在喝令。他已經站起來,舉著槍,一副凜然不可改變的表情。
堂路易瞬間驚愕,他站住了。他根本不屑這個威脅,麵對著這黑漆漆的槍口,他也絲毫不恐懼驚慌,隻是馬澤魯,他從前的同伴,狂熱的弟子,老實憨厚的仆人,竟敢威脅他,這是多大的奇跡?
他走過去,輕輕地按著那伸直的手臂,問:
“是總監的命令,對吧?”
“是的。”馬澤魯呢喃道。
“命令你留住我,直到他來?”
“對。”
“還命令你,要是我表現出走的意圖,就要阻止?”
“對。”
“不惜一切代價?”
“對。”
“甚至給我一槍?”
“對。”
佩雷納稍作思考,嚴肅地問道:
“馬澤魯,如果是那樣,你真會開槍?”
馬澤魯低下頭,輕輕地說:
“是的,老板。”
佩雷納並沒有生氣,卻對他投入憐愛的目光。對他來說,看到從前的夥伴如今受支配於這種紀律與責任意識,是十分感動的。這種意識超出了一切感情。就算馬澤魯仍然保留著對主人的敬愛與欽佩,也不得不服從這種意識。
“我不怪你,馬澤魯。我甚至讚同你這樣做。不過,你得告訴我,總監讓你留住我,是因為什麼……”
馬澤魯沒有答話,但他眼裏的表情是那樣痛苦,堂路易霍地一驚,頓時恍然大悟。
“不……不可能……”他叫道,“這很荒謬……他不可能這樣想的……你,馬澤魯,你也認為我是罪犯?”
“啊!我,老板,我相信您,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樣……您沒有殺人,沒有!……但是,有些事情,有些巧合,總避免不了……”
“事情……巧合……”堂路易慢悠悠地重複道。
“對……其實……你說的話是有些事實……對,這一切,湊巧與……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我與柯斯莫·莫寧頓的交往,我到巴黎來聽人開讀遺囑,我堅守要在這兒留宿,弗維爾兩父子的死可能將使我得到好幾億……再有再有……你的總監,他有無數條理由!……特別是……反正……反正……什麼!我是壞蛋。”
“喂,老板……”
“叫壞蛋,小子,好好記在腦子裏,叫壞蛋……隻是,亞森·羅賓,那個前俠盜、那個前苦役犯,那個前什麼什麼的,隨你怎麼稱呼,可不是壞蛋……在那方麵,我沒什麼可譴責的……但堂路易·佩雷納,這個仁人君子,這個遺贈財產的承受人,等等,確實是壞蛋。不過,這事兒辦得也太沒水平!因為要是把我送進大牢,誰來查出殺害柯斯莫、韋羅和弗維爾兩父子的凶手呢?”
“喂,老板……”
“不許打斷……聽著……”
一輛汽車在大馬路上停下來,接著又是一輛。顯然,總監和檢察院的官員到了。
堂路易抓住馬澤魯的臂膀,說:
“隻有一個辦法,亞曆山大,就是別說你睡著了。”
“老板,這怎麼可以?”
“蠢東西!”堂路易低聲罵道,“蠢到這一步!你做老實人,真叫人倒胃口。還有,你這樣做圖什麼?”
“老板,您將查出罪犯……”
“唉!你指什麼?”
馬澤魯也扯住佩雷納的臂膀,猶如溺水中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咽淚說:
“老板,您將查出罪犯。不為這個,您早就沒事一身輕了,這是肯定的。總監對我說的,得找到一名罪犯,好向法院交代。而且今晚上就要……必須要一個……請您去查出來……”
“你真幽默,亞曆山大。”
“對您來說,老板,這隻是個遊戲。您隻要願意,就查得出來。”
“可是沒有絲毫線索。傻瓜!”
“您會發現線索的……必須查出來……我懇求您,交出某個……要是把您抓了,我會很難過。特別是,老板,您會被指控犯了謀殺罪!別……別……我拜托您了,查出真凶,交給法院。您有一整天時間調查,要是有這麼多時間,還能幹好些事呢!”
他絞著雙手,含著眼淚,語無倫次,那張可笑的臉都扭曲變了形。在主人麵臨危險時,他這麼痛苦,這麼驚慌,真叫人感動。
德斯馬利翁的聲音已經在前廳響了起來,透過遮住過道的帷幔傳進來。第三輛汽車在大馬路上停下來,接著是第四輛。兩輛汽車大概坐滿了警察。
公館被包圍,被封鎖起來。
佩雷納不說話了。
不遠處,是馬澤魯那張急迫的臉,眼神似乎略帶哀求。
幾秒鍾過去了。
接著佩雷納鄭重其事地說:
“亞曆山大,仔細思考之後,我承認你對形勢看得很清楚,你的擔心有充分的理由。要是我在幾個小時之內,查不出殺害伊波利特·弗維爾父子倆的真凶,並把他或他們交給法院,那就該我本人,堂路易·佩雷納,在今天,四月一號星期四晚上,去睡牢裏那堆濕不拉嘰的稻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