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路易一下子把殘疾人翻過來,一下又把他踢過去,動作很粗魯。接著,他又說:
“不過,親愛的先生,我必須向你重複一句,如果我一開始,就從地麵直接向你進攻,結局也是這樣。不過,說了這句話以後,我還是承認,機遇幫了我的大忙。在我們較量的過程中,我常常受不到它的眷顧,這一回我是無可抱怨了。我覺得運氣很好,一進那地道,我就毋庸置疑地相信機遇會引我走到出口。確實,我隻是輕輕地抽出堵在出口的幾塊磚,就可暢通無阻地進入坍塌的塔樓。我順著你的聲音,在石頭之間穿梭,來到洞穴深處。弗洛朗斯就躺在那裏。親愛的先生,這很有趣,是吧?你會發現,聽你說那番話,一定很滑稽:‘你回答我,行還是不行,弗洛朗斯。隻要用腦袋示意一下就決定了你的命運。你要是搖頭,那就死定了;要是點頭,我就給你鬆綁……回答吧,弗洛朗斯。隻要用腦袋示意一下……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尤其是你爬到洞穴頂上說的那番話更是有趣:‘弗洛朗斯,是你自己要找死的不要怪我!你自己願意死。那就該你倒黴。’你想想,這有多可笑!那時洞穴裏早就沒人了!我一把就將弗洛朗斯拉出去,放在安全地方。你撬那堆坍塌下來的石頭,壓死的隻不過是幾隻蜘蛛和幾隻在石板上想入非非的蒼蠅而已,現在,玩笑也開了,戲也演完了。第一幕戲是:亞森·羅賓得救。第二幕是:弗洛朗斯·勒瓦瑟得救。第三幕也是最後一幕:惡魔先生被擒了。多麼有趣啊!”
堂路易站起來,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作品。
“你看上去像根香腸。”他平常就愛開玩笑,習慣與敵人隨意說話……“一根真正的香腸!先生,還是很細的,裏昂為窮人家生產的紅腸!我想,你不會搔首弄姿打扮吧?再說,你這樣子,比平時也差不到哪裏去。不管怎樣,我建議你做室內體操,你完全適合。你會發現那確實是我特別的想法,你別不耐煩。”
他從凶手搬出來的步槍中抽出一支來,又拿了一段十五米左右的繩子,一頭綁在槍的中部,一頭接在殘疾人背上捆的繩索上。
然後攔腰抱起殘疾人,走到井口。
“你要是害怕,就閉上眼睛。但是不要怕,我是很小心的。準備好了嗎?”
堂路易讓殘疾人慢慢滑進井口,然後握著剛才綁上去的繩子,一下一下地把他放下去,十分小心緩慢,不讓他碰到井壁。放到十來米深的地方,步槍橫卡在井口,放不下去了。於是殘疾人就懸空吊在又黑又窄的井筒中間。
堂路易點燃幾把廢紙,扔下去。廢紙在井裏晃晃悠悠地飄落,將慘淡的光照在井壁上。
最後,他抵擋不住最後斥罵幾句的誘惑,也學殘疾人剛才那樣,俯身對著井下,嘲弄地叫道:
“把你放在這兒,是為了不讓你傷風感冒。你還要我怎麼樣呢?我在照顧你呢。我答應弗洛朗斯不殺你,也答應法國政府,盡可能把你活著交給他們。隻不過,在明天上午之前,我真不知拿你怎麼辦,隻好委屈你了。我這件事辦得怎麼樣?不錯吧?哈哈,而且我這件事的做法完全符合你的做法。你想一想,步槍擱在井口邊,每頭不過搭住二三厘米,你隻要稍微動一動,稍微掙紮一下,甚至呼吸稍微重一點,槍管或者搶托就會挪過井邊,你毫無疑問就會落下去。至於我呢,什麼事也沒有!你的死隻是自殺,所以你最好別動,兄弟。”
“從現在起,你就麵對自己的良知,麵對自己的靈魂懺悔吧,沒有誰會來打攪你無聲的交代的。我這小裝置的好處,就是讓你在砍頭那臨終時刻到來之前,預先嚐嚐黑夜的滋味。親愛的朋友,嗯,我還算善良吧?好了,我走了。千萬記住,別動,別心跳,別眨眼皮,別歎氣,尤其別笑!你隻要一笑,一定會落進水裏。你最值得做的事情就是思考和等待。再見,先生。”
堂路易滿意地說完這番話,一邊離開,一邊喃喃自語:
“這樣處置恰如其分。我不和歐仁·蘇一樣,說要挖出罪大惡極的犯人的眼睛。可是,對他們做點小小的體罰,讓他們惶恐不安,這也是有益的、公道的,絲毫不違背道德的。”
堂路易走了,踏上那條磚砌的小路,繞過那堆亂石,從一條沿著圍牆而下的小徑,朝一片鬆樹走去。那裏就是他把弗洛朗斯安置的地方。
她遭受了這麼多的折磨,虛弱不堪,但意識已經清楚,也有了精神了。她正在等著堂路易,似乎對他與殘疾人的搏鬥,毫不擔心。
“我已經把他打敗了。”他簡單地說,“明天,就把他交給司法當局。”
弗洛朗斯渾身一震,不過她卻沒說話。堂路易·佩雷納在靜靜地觀察她。
自從發生那麼多慘案,命運將他們分開,並像不共戴天的敵人一樣投到對立的陣營以來,他們這是分開後的頭一次單獨相處。堂路易心潮起伏,激情進湧,千言萬語彙聚心頭,但卻隻說出一些廢話:
“我們順著圍牆,向左拐,就會走到汽車那裏……走這麼一段路,你可以嗎?……上了車,我們就開到阿朗鬆……在中心廣場附近,有一家很安靜的旅店……你可以在那兒靜待案情出現,等待有利於你的變化出現……用不了多久了,因為凶手已經抓到了。”
“咱們走吧。”她說。
堂路易不敢提出攙扶她。再說,她還有力氣自己走路,勻稱的上身隨著髖部一起擺動。堂路易看著她又對她生出欣賞與愛慕,可是他覺得,恰恰是他憑借神奇的力量,救出她的時刻,她離他最遠。她沒有道一聲謝,甚至也沒有溫柔地看他一眼,以酬謝他的所作所為。她仍和第一天一樣,是個神秘的女人。他不了解她內心的秘密,整個案子是那樣可怕,風狂雨驟,電閃雷鳴,居然沒有在她身上投下一絲光亮。她在想什麼?她到底想要什麼?她想去什麼地方?這都是弄不清楚的問題,他也不指望她給出答案。今後兩人若彼此想起對方,肯定都會帶出怒氣和怨恨。
“不行,”當她在小利穆齊納車裏坐好時,他想道,“不行,不能以這種方式分手。我們兩人之間,該說的話我都要說出來。不管她願不願意,我都要揭開她的秘密。”
一路上汽車開得飛快,一會兒就到了阿朗鬆賓館。堂路易隨便用了個名字,替弗洛朗斯登記了房間,接著便讓她獨自休息。過了一個鍾頭,門外響起敲門聲。
堂路易這一次,還是沒有勇氣直接問那個問題,盡管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另外,還有一些疑點,他也希望馬上弄清。
“弗洛朗斯,”他說,“在把那家夥送交司法當局之前,我想弄清楚你跟他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當他隻是一個朋友,一個不幸的朋友。我過去曾經同情過他。”她肯定地說,“今天,我想不通為什麼我當時會同情那樣一個惡魔。不過,幾年前,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身體殘疾,虛弱,可能快要死了,我才生出惻隱之心,給了他一些幫助。雖然說他從不跟外界交流,但是我還確實被他的某些方麵打動了。漸漸地,不知不覺地,他對我也產生了一些影響。我相信他對我是絕對忠誠的。莫寧頓案件發生時,我現在才意識到,是他先支配我,後來又支配了加斯通·索弗朗。是他逼我說謊、演戲,哄我相信他是為了救瑪麗·安娜才會那麼做的。是他使我們對你那樣懷疑,是他讓我們養成習慣,閉口不提他和他的活動,加斯通·索弗朗與你見麵時,一個字都不敢提到他。我怎麼會到這種地步,我自己也不清楚。可事實就是這樣。我當時還蒙在鼓裏,沒有一件事讓我對這個殘疾纏身,害不了人,一生中一半時間是在療養院和診所度過的人生出片刻懷疑。所有的治療辦法他都試過了,他有幾次對我表白過愛慕之意,卻不能指望我……”
弗洛朗斯說話時目光碰巧碰到了堂路易的目光,她感覺他沒有聽她說話,而是呆呆地望著自己,她的話都是白說了。對堂路易來說,他感興趣的隻有一點,就是弄清弗洛朗斯對他的看法,哪怕是輕蔑的想法,憎惡的想法。除此之外,任何話都是令人厭倦的空話。
他走近眼前的姑娘,低聲道:
“弗洛朗斯,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是吧?”
弗洛朗斯聽了這話一怔,似乎覺得十分意外,臉立即紅了,不過眼睛並沒逃避。她坦白地回答說:
“是的,我知道”她回答道。
“不過,”他提高一點聲音,“你也許不知道我對你的情感有多深?你或許不清楚,我的生活目標不是別的,就是你。”
“我很清楚。”
“那麼,你既然知道,”堂路易說,“我就隻能由此得出結論,這正是你敵視我的原因。從一開始我就是你的朋友,我千方百計地保護你。可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我成了你出自本能又為理性控製的仇恨的對象。我在你眼裏看到的,從來都隻有冷漠、輕蔑、不安,甚至厭惡。在危險時刻,事關你的性命或者自由,你總是寧肯冒險行事,也不願接受我的幫助。我是敵人,是不可信任的人,是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的人,是人們惟恐避之不及,想起來就害怕的人。這一切,難道不是仇恨嗎?這種看法,隻有用仇恨才能解釋,難道不是嗎?”
弗洛朗斯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她欲言又止。隻見她那張疲倦和日益消瘦的臉比平日多了幾分溫柔。
“不,”她說,“這種態度,不僅僅隻有仇恨才能解釋。”
此時堂路易大吃一驚。現在弗洛朗斯的眼裏一掃往日那種輕蔑的神氣,而是充滿了笑意的嫵媚,這是她頭一次堂路易在麵前微笑。對弗洛朗斯這句話的意思,他還沒有很好地理解,可是弗洛朗斯說這話的語調,使他極為恐慌。
“說吧,說吧,我求你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想說,”她說道,“我的懷疑、冷漠、敵意和畏懼,可以用另一種感情來解釋。有些人一見誰的麵就大為恐懼,匆匆逃走,並不總是因為憎惡誰,之所以逃走是因為常常害怕自己,是因為覺得羞恥,是因為想反抗,想忘卻,想抵拒,但卻又做不到……”
她沒有再說下去,堂路易朝她伸出熱烈的手,求她再說下去,多講一些。可是她搖搖頭,意思是無須多講,他已經完全深入她的內心,窺見她藏在心底的愛情秘密了。
堂路易陶醉在這突如其來的幸福之中,幾乎被這意想不到的幸福砸蒙了。剛剛才在古堡那給人深刻印象的地方經曆了驚心動魄的時刻,現在他覺得,隻有瘋子才會認為,在這間庸俗的旅館房間裏,會突然綻放出如此意外的幸福之花。他本希望這幸福之花開放在野外,周圍有廣闊的空間,有群山,有森林,有月光,有夕陽西下的瑰麗,有大自然的美麗與詩意。現在他一下就達到了幸福的頂峰。弗洛朗斯的生活,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殘疾人俯身望著她,見她眼噙淚水,咆哮著“你在哭!你在哭!你竟敢哭!好蠢!弗洛朗斯,你的秘密,我是知道的!你哭吧!弗洛朗斯,弗洛朗斯,是你自己要找死的別怪我!”那一通話的悲慘時刻,都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快速閃過。
愛情的秘密,激情的衝動,使她從第一天起,見了堂路易就發抖恐懼、慌亂。她覺得,對堂路易產生愛慕之情,就是對瑪麗·安娜和索弗朗的背叛,因此她先是疏遠,然後又接近這個英勇正直的人。這個秘密使她倍覺內疚,充滿痛苦,讓她煩亂不安,最後使她疲憊不堪,糊裏糊塗,就接受了那覬覦她的歹徒對她的邪惡影響。
堂路易不知該做什麼,不知怎樣表達他的極度興奮之情。他的嘴唇顫抖著,他的眼睛噙著熱淚。若是按照他的本性,他會一把抱住年輕姑娘,像孩子一樣,嘴對嘴,心貼心,盡情地獻上一吻。可是他太尊敬她,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他終究按捺不住滿腔的激情,撲通一聲跪在姑娘腳下,熱切地傾訴著自己的一片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