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敢斷定她買的是往返票,因為她徑直去了月台。羅賓買了一張頭等車票,他在離她較遠的地方等車時,像一個沉思的旅行者在來回踱著步子,但是他始終用眼角盯著她。她坐到一條凳子上,羅賓輕易地看出她已經支持不住了,他為此而高興。好啦!她或許不像表麵上給人的印象那麼罪惡。可能是蒙代伊,可怕的蒙代伊在逼迫她,他強迫她扮演這可憐的角色。蒙代伊的罪惡肯定超過她的,怎麼樣?……
火車來了,貝阿特裏斯上了頭等車的一間包廂。羅賓從這節車廂的另一頭也上了車,從車廂的走廊裏趕上她,他有禮貌地表現出驚訝。
“您好,我看到這個包廂裏沒有人。”他說,“如果您願意一個人呆著,我就到別處去。不然,我就呆在這兒。您允許嗎?”
“請吧。”
他坐到了她的對麵。
“啊,這是多麼嚴酷的不幸,小姐。您以大無畏的勇氣正視了它,一個人呀!也許還有危險在身邊……”
“危險?為什麼?”她急急地問道,眼裏閃著焦灼不安的光。
“是這樣的,”羅賓友善地解釋道,“如果您的堂兄拉斐爾先生是無辜的,當然,我對這一點是確信不疑的,那麼凶手絕對是逍遙法外的……誰又知道他還會不會重新犯罪呢……而您在山雀別墅是這麼孤獨!……您就不害怕嗎?……任誰處在您的位置上,都會住到您的姐姐家去……或者您姐姐來住到您家去……這樣的話,凶手馬上就會被搞糊塗,我向您保證。他可能就會弄不清楚誰是真正的伊莎貝爾,誰又是貝阿特裏斯……而且也不隻是他。舉個例子來說,譬如我吧,我就弄不清您是韋基·蒙科爾內小姐,還是蒙代伊夫人。我最後一次看見到蒙代伊夫人,是在法蘭西喜劇院,然後在拉雪茲神甫公墓,您想一下……”
她縮在座椅的角落裏,臉上突然露出無法描繪的恐慌來。
“您到底是什麼人?”她低聲問道。
羅賓俯下身去,抓住她的雙手,然後充滿激情地說道:
“我是能夠救您的人……貝阿特裏斯·蒙代伊夫人。不,您不用害怕。我向您保證,我是您的朋友,我隻是想保護您和您的利益。”
她還在遲疑著,但是那雙望著他眼睛是如此柔情而充滿朝氣,他能感到她的疑慮漸漸地消融了。羅賓明白,這一仗打勝了。
“請您相信我吧。”他接著說,“我已經知道您家的許多事情。但是我不明白的,我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弄明白的,是為什麼您願意違心地聽從您的丈夫。我想我並沒弄錯,是吧?您是違心地和被迫地順從他的吧?”
“是的。”
“為什麼?”
她想著,內心在鬥爭著,然後突然拿定了主意。
“我的處境……既然您知道這麼多事情,您一定打聽過我的祖父啦?”
“是的,我知道這是個很難打交道的老人。”
“這個字眼還不夠有力,所有人在他麵前都要俯首帖耳。他是一個舊時期的家長……是一個絕對不妥協的人。我們的父母親去世之後,他收留了我妹妹和我。他像撫養我們的父親一樣,嚴格地撫養了我們。一位老姑娘按時來給我們上課,因為他害怕我們受混雜的學校的影響。家裏來客很少,我們的生活也不出奇。幸運的是,我們的堂兄弟們來跟我們一起過假期。這是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候……”
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她側過頭去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物。
“我明白。”羅賓輕聲地說,“可是格紮維埃·蒙代伊……您的丈夫……”
“他跟我祖父有生意上的往來。”她繼續說,“祖父想買他的葡萄園……所以他比較常來城堡,而他也一心想要娶我,甚至提出了結婚的要求。您想他會怎樣被接待!首先,他比我大得多,而且根本就不討我喜歡。其次,他已經半破產了。曾經發生過這樣可怕的場麵:祖父差不多是把他趕出門的,還讓人私下裏買了他的三井產業。格紮維埃……我可憐他,於是……格紮維埃離開了家鄉,來到巴黎定居了。”
“好。”羅賓說,“這些事情我差不多都知道了……可是,肯定還有別的事。”
貝阿特裏斯臉紅了。
“是的,還有其他的事。如果您是一個正直的人,律師,您就會猜得差不多了……”
她壓低了聲音,為了不漏掉她懺悔的每一個字,羅賓坐到了她的身旁,此時火車的響聲越來越大了。
“祖父把我們都當做男孩子來養育,他認為出身好的女孩都應該學會騎馬。他以前在騎兵部隊參加過一八七○年的戰爭,而且在城堡裏還有馬廄。我們去蘭斯上課,那裏有一個屬於他的一個朋友的騎馬場。我們的騎術老師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呂西安·德勒呂納,他……最終他和我……請原諒,律師……”
“這一切都很清楚,沒有比這更自然的啦。”羅賓說,“請相信我,戰爭掃除了許多的偏見……那麼後來呢?”
“有一天,我發覺我已經……”
她把臉埋在了手裏。
“那麼,您告訴了這位年輕人嗎?”羅賓問道。
“沒有,我不想強迫他。我隻是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否願意娶我。”
“他是否避而不答?借口自己太年輕就抵押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總之,就是人們在這種情況下所能說得出口的理由。”
“是的。”
“那麼您終於徹底失望了,不敢向您那嚴厲的祖父坦誠您的過錯,此時您想起曾經有人向您求過婚,於是您又轉向了格紮維埃·蒙代伊?”
“是的。”
“這也正是我所認為的,您告訴了他這一切,而他也接受做您孩子的父親。”
“是的。”
“他這一生中總算有這麼一次表現了他的紳士風度了,這很出人意料。可是……請等一等!我有點東拉西扯了。恰恰相反,他抓住了這個機會,這個十足的混蛋。我沒有冒犯您吧?”
“嗯,沒有。”
“他認為您的祖父不可能永遠地活下去。於是,他將會同時成為自己當時不得不賣的產業和韋基·蒙科爾內的產業的主人。他最終將成為城堡主人,在家鄉成為尊貴的和至高無上的人。多麼好的複仇計劃!我沒有誇張吧?”
“沒有。”
“這個無賴!當您的祖父知道這樁婚姻之後,是什麼態度?”
“他寫信給,說永遠不想再見到我。於是我們住到了拉羅什福高爾街的小宅子裏,這是我妹妹和我從母親那裏得到的。當我的小西爾韋斯特出生後,我不得不與他分開,把他交給他人養育,因為格紮維埃非常厭惡他。”
“那當然啦。他是什麼人,有偉大心靈的格紮維埃?切!”
“他後來一直靠我的嫁妝生活,因為我和伊莎貝爾兩人從父母親那裏繼承了一些遺產。”
“我會讓他償還的!……請您原諒。我很容易發火。但這是必須的,他必須為他的卑劣行為付出代價,總會有這麼一天的。他知道您的祖父想剝奪您的繼承權嗎?”
“哎,祖父也不是偷偷摸摸幹的。恰恰相反地,我們很快就知道了他跟貝朗戎大人采取的措施。格紮維埃都要氣瘋了,他是一個非常狂暴的人。就在那一天,他把罪惡之手舉到了我的頭上……”
她從手袋裏取出一條小手絹,擦了擦眼。
“他把一切責任都歸咎於我。”她喃喃地說道,“我的生活就像在地獄裏一樣。此時,戰爭爆發了。我心想:‘他會被動員入伍……他可能會被殺死……’是的,我是那麼不幸,才希望用他的死來解脫我自己。可是他成功地避開了上前線。隻是到了一九一五年,他才被征召。我當時也是鬆了一口氣。我再也不要忍受見到他的痛苦了。戰爭爆發之後,妹妹跟我住在一起,我們兩個人過著平靜的生活。當然,我們沒有祖父的任何消息,他是不願意離開他的城堡的,我也差不多輕鬆下來。這麼多的糾紛和煩惱幾乎使我筋疲力竭了。遺憾的是,格紮維埃負了傷,是比較輕的傷,而且成功地複員了。於是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甚至比從前還要糟。格紮維埃投身到戰爭後勤供應的投機倒把上。我始終不清楚他的生意是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他非但沒賺到錢還賠了錢。可我又什麼話都不能說。”
“為什麼?”
“因為他給了我兒子一個姓。”
羅賓這時候緘口不語了。他太受感動了,他之前甚至有段時間還在懷疑這個年輕女人做了更壞的勾當。而現在,他在欣賞著,她的側影在麵紗的作用下更顯有詩意。盡管受了那麼多的苦難,她的頭總是那麼高傲地抬起。
“請您原諒。”他終於說,“我以為……啊,不,我喜歡保留我自己認定的東西。”
列車在岔道上微微顛簸著,羅賓認出了列車駛過的機車庫和倉庫。
“快,我們很快就要到了,您的妹妹呢?”
“她已經死了。她被殺害了,在去年耶穌受難日的那一天,就在她經常去的那座聖熱爾韋教堂。您還記得德國人用大炮朝著巴黎轟……”
“拉貝爾塔炮。”
“是的。那一天有很多死難者,其中很多人未能被辨認出來。”
“您的妹妹也在其中?”
“是的,格紮維埃不讓我宣布伊莎貝爾的死亡,他撒謊說她出門旅行了。況且,我們也很少聯係……”
“我明白,是遺產繼承的問題,對吧?您的祖父死後,您隻需要擺脫她,那麼遺產的最大部分就會落到您的手中了。”
“不不,格紮維埃的計劃不止於此!他想獨自一人成為城堡和葡萄園的主人。所以他馬上就要強迫我,對,就是現在,他要我把我的財產饋贈給他。”
“這一手真漂亮。”羅賓叫了起來,“當然啦,做為伊莎貝爾,您完全有權利把您擁有的一切留給您的姐夫。可是貝朗戎公證人會感到吃驚……”
“我不是在他那裏簽署證書,而是到另外一個公證人那裏,在芒特諾布蘭公證人那裏,就在小麥市場廣場。”
“那麼,為了這個異乎尋常的決定,您要怎麼跟他說呢?萬一他以為伊莎貝爾是蒙代伊的情婦呢?”
“格紮維埃早就想到了這一切。我會告訴公證人我將遠離塵世,去當修女,到外國去把自己隱藏起來,去參加與貧窮作鬥爭的修會。”
“這個人真是個魔鬼。”羅賓咕噥著,“您服從他的安排了?”
“是的。”
“他一定要您這麼做?”
“是的,為了我的兒子,我不得不這樣做。”
“您是想說他阻止您去看您的兒子,要把您跟孩子分開嗎?”
“我完全不敢想象他能幹出些什麼來。請您不要忘記他是西爾韋斯特的合法父親。他為接替韋基·蒙科爾內做好了一切準備。他現在對政治很熱心。”
“噢,是這樣!他肯定是瞄準了省議會,瞄準了議員的位置……他需要成為當地的土皇帝。但是,我覺得您能夠阻止他。而我,則可以幫助您……”
“噫,不!”
她叫了起來,猛地躲開了羅賓。
“怎麼?”他說,“我讓您害怕了嗎?”
“沒有,不是這樣,請您原諒。”
“難道還有其他的事情?”
她肯定地點了點頭。
“說吧……特別是您應該向我坦白一些壞消息,這樣您就可以輕鬆一些了。不過我總認為您已經處於困境的深淵了。”
“還沒有……兩個月前,我在我的大衣口袋裏發現了一封某人非常巧妙地放進去的信,可是放信時我並沒有覺察。它是出自呂西安之手。”
“呂西安·德勃呂納!這個小夥子……”
“是的,這是一封很長的信,幾句話很難說清楚。”
“試試看,它大致講了些什麼?”
“好吧。戰爭剛一開始時,呂西安被俘了。在鐵絲網的後麵,他有充裕的時間去思考。他明白了他是以一種可恨的方式對待我的。在被監禁期間,他變得成熟了。他的情感也更堅定了,他請求我的原諒。”
“當然啦,他始終在愛著您。”
“是的。”
“而您也愛著他?”
“對。”
“他知道您已經結婚了嗎?”
“知道。他找了我很久,他四處打聽。然後他把他的地址告訴了我,我給他回了信。我是多麼不幸呀!我還向他解釋了我為什麼要嫁給格紮維埃……”
她猛地抓住了羅賓的手腕。
“可是,您不要以為……相反地,我告訴他我們已經永遠地分手了,他從我這裏什麼也得不到。然而,他還是繼續給我寫信,存郵局待領。他的那些信令我非常開心!我多麼柔情地回複他。我可憐的呂西安……”
她再次把手帕按到了眼睛上。
“噓!”羅賓說道,“我很容易猜到接下來的事了。您的丈夫突然發現了這些信……發現了呂西安……您無法下決心銷毀它們,偏偏您又沒把它們藏好……”
“不,情況比這還要糟!他把我剛開始給呂西安寫的信拿到了手……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他拚命地嚇唬我,他對我說,如果我不跟呂西安斷絕往來、服從他的所有意誌的話,他就要離婚……”
“但是,這不正是您所期待的嗎?”
“請稍等一下。因為起因是這些信件,離婚將會對他有利,然後他會把我趕走,把我的兒子留下來……我徹底垮了,還為此大病了一場。”
“您當然通知了呂西安。”
“是的。我清楚地告訴他我們不能再通信了,更不可能會麵了,因為我已經被監視了。”
“那麼,您感覺到有人在窺視您嗎?”
“是的,有好幾次。格紮維埃能夠讓一個私人偵探為他提供服務。”
“您從來沒注意到一個紅棕色頭發的人嗎?”
“沒有。”
“請繼續說。”
“呂西安拒絕聽我的話,他在準備一個計劃。格紮維埃知道我很喜歡音樂,而且我經常去法蘭西喜劇院。於是,呂西安想方設法占據了我常去的包廂,並在我平時租用的椅子下麵的皮帶上夾了一張票。我很容易地就把它取出來,任何人都無從知道。”
羅賓微笑了。
“幹得真好,現在我來告訴您您是怎樣回答他的。您買好鮮花,然後把花送到達武元帥的墓地去,您把信藏在了花中。”
“您是怎麼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