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曲民間的婚姻彈唱(6)(1 / 2)

我們在那兒冷冷對望了好一會兒,目光在我們的對望中間僵成一種冰白色。

末了,社社說:“連科,你運氣比我倆好。”

我沒有說話。

二林道:“我和社社誰也娶不走紅玲……歸你了。隻一句話:別忘了我們同學過一場。”

我依舊沒有說話,但目光開始溫起來。自然是他們在紅玲麵前說了啥話兒,紅玲絕了他們的念頭他們才這樣惡模狠樣兒。他們這樣兒正是他們向我認輸了!我忽然開始可憐起他們來,就像可憐兩個被我打哭的孩娃兒。

他倆並肩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很和善地瞟了瞟他們的肩。他們的肩都是塌吊著。

紅玲的病房在後院靠東端,一個病房三張床,隻住了她一人。穿過後院的磚鋪小路時,我覺得渾身突然脹著一股勁,如同我早就渴望要拿到的東西冷丁兒出現在了我麵前,擺在桌子上,隻看我有沒有膽量去拿了。我心裏明白:

時候到啦,該向她白話了!

一切都是天造地就。我推門進去,病房裏沒有往日不斷線兒來看她的人。她極孤單地倚牆坐著,拿著那本《中草藥製作》。從窗中擠進來的陽光生硬地貼在她臉上,像在她臉上糊了一張薄薄的金紙。看見我,她放下書,扭動了一下身子,把一杆杆很粗重的目光擱到我臉上,破例沒有削蘋果,也沒讓我自己削蘋果,就那麼癡癡盯著我。

我坐下來對自己說:“連科,鬥起膽來,時候到啦!”於是,我極野地抬起頭,把目光同樣擱到她臉上。

病房裏靜極。我聽到了我們目光相撞的“砰”“啪”聲,又清脆又尖厲像兩柄劍,擊在半空中。

“二林和社社來過了。”她突然對我說。

“見了,”我說,“他們好像不是來看你。”

“他們來對我說讀書時你就想將來回村當幹部,就想做大隊的支書副支書,說你是你們同學中最有野心的人。”

我想笑,“還說啥?”

“還說你連科心地不善良,誰嫁給你保準一輩子少不了要挨打。”

我咬了咬牙,“你咋說?”

“我說善不善是你連科救了我,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的恩。”

咬著的牙鬆開了。

猛地,我從紅玲的臉上看到了很祥和的光,想起來她已十九歲。十九歲的女娃兒是懂了很多世事的女娃兒;是心裏明亮著一輪太陽又一輪月亮的女娃兒。我想我沒必要再和她費周轉,拐彎抹角也許會誤了大事兒,把話講出來,就是她不甚同意也要礙著救過她的麵子答應我。

這個時候就是節骨眼,我想。

“紅玲,有沒有人和你說過我倆的事?”

她望著我,突然把嗓門抬高些,調卻很平靜。

“有人。你姐說你從心裏喜愛我。”

有一隻蒼蠅,在日光中飛舞著,像一粒金色的小球在日光中跳動,嗡嗡的聲響如同戲台上的弦子,聽起來柔和極了。後來,那蒼蠅落在了她的頭發上,我就把目光移到她的頭上去。她頭上統共縫了十三針,眼下線拆了,黑發嚴嚴地蓋了傷口。

“你嫁到瑤溝我們全村人都會敬重你!”

她把頭上的蒼蠅趕飛了,手在頭頂劃動時,我的眼花了一下,一瞬間啥兒也看不清楚,麵前一片金黃雪白,病床、吊杆、牆壁、窗子、她的頭發和臉,都化成了半黃半白的一張紙。

“我想了兩天連科,”她說,“我得跟你說實話:我訂婚了,我不能再退婚。”

我猛地一震,用我的目光抽打著她的臉。她的臉淺黃淺黃又淺白淺白,和病房中舊了的石灰水牆壁一樣兒,平靜得如一盆放在屋中成年累月不見風的水。我料想她不是在騙我,身上立時就僵冷起來。

“訂婚了?”

“訂婚了。”

“啥時?”

“上個月。”

“二林還是社社?”

“都不是。他是縣城的,上個月我說去縣城進貨其實是去相親。”

我死眼盯著她,一動不動。驟然間,我僵冷的身子如開凍了一樣,血朝著頭上湧,似乎要從兩隻眼中噴出來。我的眼有點疼起來。那隻蠅子又飛回來落在了她吊著的石膏腿上。我把目光移到她腿上的石膏上。那石膏像兩片又白又亮的厚瓦。我想我隻要上前一步,舉起一拳就能讓那石膏嘩嘩粉碎,就能讓她的腿一輩子拐瘸著。我想起了她的傻哥、啞嫂。我想如果讓她一輩子成個瘸腿,那支書家就人丁興旺了,日子就他媽順溜好過了。

可我沒有那樣兒。

我靜靜地問:“那男的比我好?”

“不比,”她說,“他腿有些瘸。”

我渾身抖一下,瞟她一眼,看她一臉淡然,又把目光硬硬地拿下砸到她的石膏腿上。

“他是幹部?”

“不是,他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