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幹部?”
“在縣委坐辦公室,這些日子,大隊改為村,公社改為鄉,他爸就到咱公社當鄉長。”
“你是為他爸要當鄉長才和他孩娃訂婚的?”
“我不瞞你連科,還為大隊改為村後我爹還能當村長。”
我啞然!立馬覺得身上沒有絲毫的氣力了。太陽光在窗外是昏色,過了窗子就成了金色。那隻蠅子不知飛到了哪裏,屋子裏似乎沒了動的東西。窗外的泡桐樹上,一片葉子接著一片葉子旋著落下,徐徐緩緩的,落不動似的。我瞟著窗外,還瞟著紅玲的臉。那張臉長得平淡,表情也平淡。那平淡的力量把我壓住了。我想我看錯了她。我想我先前準定看錯了她!
“你爹不會當一輩子村長,”我說,“可你一嫁就是一輩子。”
她默默看了我好一會兒。
“我不會在醫療所幹一輩子,錢掙得差不多就算了。他家是鄉下——山溝,我要趁我爹是村長,他爸是鄉長,把他的戶口弄到鎮上來,接著讓他承包醫療所。我呢……沒有人看透我:我想當村幹部,當鄉幹部。我可能第一步先當婦聯主任,說不了過兩年當村長——女村長——我給我爹說了,他器重你,他說大隊改為村後讓你當民兵營長,想讓你將來輔助我……不過,我爹說你到村委會以前,你們瑤溝得把那瘋七爺趕出村。”
那蠅子又飛了回來,在紅玲麵前起起落落,舞得很厲害。
“媽的!七爺惹了你們家?”
“我那啞嫂已經知道七爺能治她的啞病,有七爺在瑤溝,我們家的日子就過不牢穩。”
忽然,那隻蒼蠅不知又從哪兒引來了十幾隻,一塊兒在床前的日光中飛,它們飛成一團,扭成了很大一個金球,在屋裏來來去去,閃出很亮的光澤。我盯著那團金球似的蒼蠅,想隻要那團蒼蠅中的任何一個再落到她腿上的石膏上,我就上前一步一腳飛出去……讓她哭著說:連科哥,我嫁你,我在家侍候你一輩子,你在外想如何就如何,能如何就如何……
我盯著那團蒼蠅。蒼蠅那嗡嗡嗡的灰白色叫聲脹滿了屋。
三個月後,大隊就改成了村。
支書當了村長。
宣布大隊改為村的前一天,紅玲出嫁了。紅玲出嫁的場麵很大,用了三輛大轎車,兩輛小轎車。轎車上坐的全是接客、送客,陪嫁是另外兩輛東風牌汽車裝著。從鎮街上走過時,就像一個車隊,小車在前,大轎車在中,卡車在後。這是田湖鎮自盤古以來,最隆重的婚禮,幾乎大隊十八個小隊的社員們全都出來看排場了,人們把鎮街擠得就要炸開。瑤溝村的人擠不上前,就遠遠地一片一片立在賣瓜果的石台子上,把脖子拉得黃瓜樣細長。
隊長三叔去看了,回來說他娘的……不得了!不得了!簡直不得了!
我沒去看,瘋七爺沒去看,村裏還有懶得走動的老人也沒去看。街上鞭炮響起時,村人們說就像一九四九年解放軍解放田湖鎮的槍炮聲,把瑤溝村家家的房屋都震哆嗦了。
鞭炮聲把我從家裏炸了出來。
我站在門口,看見村頭上圍了一群老人小孩,他們在陽光中,圍著瘋七爺,一邊聽著從鎮上傳來的炸響,另一邊聽著瘋七爺在說他昨兒夜裏做的夢。
我緩緩朝村頭走過去。
瘋七爺說:“有那麼一天,日子是古曆黃道初九,清高宗乾隆皇帝一道詔書把我叫去了。在金碧輝煌的金鑾殿上,皇上和我說了很多話。”說到最後,依然是那句話:“謝謝你讓了我一步棋,日後保你們瑤溝村出一個大人物。”
我長大不當工程師,不當科學家,也不當啥作家和詩人。我長大隻想當一名大隊支部書記。當上支部書記便能讓村人們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讓別人幹啥別人就得去幹啥……
我一定要當大隊支部書記!
老師的紅字批語是:作文寫得好。你一定能當上支書的!
宣布大隊改為村這天,有人發現村裏的場房屋門是敞著,叫七爺不見回應,進去一看,七爺不在了,他的鋪蓋也不在了。場房屋裏空空蕩蕩,隻剩村裏的幾根搡叉、木鍁。
七爺走了。
誰也不知道七爺去了哪裏。
七爺就這麼離開了瑤溝,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全村人到處找七爺。“七爺——”“七爺——”的叫聲響滿了世界。
我上耙耬山找七爺時,看見那條跛腿小花狗,沿著擰在荒草中的小路,一瘸一瘸地朝著山頂爬,髒汙的小身子如一個草團,在草坡上隱隱現現朝上爬動著,默默的,無聲無息。
我盯著跛腿小狗爬上山,沒找到七爺,看著小狗朝天的遠處走過去,一直走進髒汙的天邊去。我想小狗再也不會回來了,七爺再也不會回來了。
七爺和狗就果真再也沒回瑤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