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村裏有了幾張標語。其中一張就貼在村口掛牛車輪子鍾的大樹上,紙紅字黑,寫了很多內容: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全村光榮、全社光榮、全縣光榮!這說明標語是縣裏組織、發動貼上的。標語前,零零星星圍了幾個村人。我朝田裏去時,在那標語前站了站。那標語在初冬的日光中閃著刺眼的光亮。看久了,眼前金星晃晃。有人說,連科你念一遍,看那上邊寫的啥。我就念了一遍。村人們聽罷,出了一口長氣,說原來是又征兵了,還以為是又抓計劃生育哩。話畢,就都怏怏地,踢踏著陽光朝各處去了。
我在那標語前立了很久,才拖著步子,扛著钁頭,朝耙耬山上走去。
耙耬山正麵的陽坡上,有我家新分的一塊田地,坡陡地窄,地塊兒不見形狀,落不了耕犁,就隻能在這個時候刨上一遍,過了年後,等開春栽紅薯。我到那地裏時,隊長三叔和爹正在那地心團窩著,各坐一把钁柄,旱煙抽得雲雲霧霧。這麵瘦坡上,卷著冬風,嗚嗚地笛訴一般響。莊稼葉和麻雀毛,在空中起起落落,舞到下角田邊上,被一道溝崖橫攔一下,就旋著落入溝底,苦戚戚地吱吱響。隊長三叔和爹的頭發,都已花白,豎著在風中搖擺。
見我來,隊長指了下他身邊一處地場。我把钁頭抓在那兒,團窩著坐在了钁把上。
“你想當兵嗎?”隊長看著我,問得很猶豫。
我瞟了爹一眼,想了一陣。
“能當上?”
爹把煙灰磕在田裏。
“你想當?”
我說:“誰知道。”
隊長說:“想當就去試一下。”
我說:“爹願嗎?”
爹說:“隻要能謀著前程……”
到這兒,似乎事情就已商定。三叔就很像隊長的樣兒,直起腰說,那就決定去吧,村裏出不了人物,總該出一戶軍屬,支書那兒你救他女兒一命,他欠著咱村一筆人情。其時,是大隊改為村的第二年。因為鄉間不搞村長負責製,仍然是村委會裏支書領導一切,支書便不當村長了,由親家上了村長的位,自己仍然當支書,大小事情都由他定盤落音才作數,所以隊長三叔想了一陣接著說,民兵營長雖負責征兵工作,由支書去給他說教說教,你再去民兵營長家做些事情,諒他不會節外生出啥問題。話到這兒,隊長又看看天氣。太陽已經爬上坡頂,他盯著太陽瞅了一會兒,一臉無可奈何的神色,就像很不情願讓我當兵又沒別的辦法似的,歎下一口長氣,把钁頭扛到了肩上。
“要不要我陪你去民兵營長家?”
“不要。”
“快二十歲了,事情自己做著好。”
最後這麼說了一句,隊長三叔就背對日光,朝另一麵坡地爬去。他走得很慢。我盯著他的後身看,忽然發現隊長三叔他老了,背已經些微地佝僂了。這使我心頭猛地一震,回頭看爹時,淒涼的感覺雨樣涼絲絲地澆了我一身。
爹的兩鬢,不知從哪天開始已經全白,像兩塊白雪在耳朵兩側堆著,也像兩架冰山,在我的心上壓著。整個那長極的半晌,我都沒有說話,一钁一钁地刨地,恨不得獨個兒把那坡地全都翻完。直到飯時,在回家的路上,我才給爹遞了話兒。
“要麼……我不去驗兵?”
“在家幹啥?”
“替你幹幾年活兒。”
“渾話!”
我不再說話,我想我該當兵去!我想我也隻能當兵去!
吃過午飯的時候,我朝民兵營長家走去,隊長三叔朝支書家走去。村裏的六叔、二爺、五伯他們,都讚成我去當兵,說抓不到日頭,捏一個星星也成。幹不了村幹部,總該讓瑤溝人當個兵吧。如此,隊長就去支書家說了,讓我先到民兵營長家招呼招呼。
民兵營長家住在鎮邊上,那兒是一片新搬的住戶,房子一律麵東,一家一院,青堂瓦屋,有規有矩,嘩嘩啦啦碼著幾排,像城鎮似的。營長家的房子,坐在南端,可水井卻在北端。我到那兒,他媳婦剛從井台上挑著水桶閃下來。因為是新過門的娘子,人又長得秀瘦,路就走得羞羞忸忸。見了她,我忙上前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