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將臨死前的描述錄到錄音器裏時,道路前方出現了人影。是個老婆婆,瘦削的身軀上刻著深深的皺紋,駝著背,頭上纏著用了多年似的布毛巾。
“陷入這種上困境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忽略了水分的補給和對現場環境的調查不足……接下來,雖說有必要回避威脅我生命的危機……”
“Haisai(你好)。”【注:Haisai(はいさい),衝繩方言】
察覺到的時候,老婆婆已經來到眼前了。
“Maakara
chantaba-ga(你是從哪裏來的?)”【注:方言+1】
似乎被問了些什麼東西,用的是葉不了解的語言,聽不懂到底說了些什麼。
“E-,chagachu-dandae(喂,你沒事吧?)”【注:方言+2】
“給我一邊去……我現在、很忙……”
葉用盡全力做出一副給自己添麻煩了的臉孔,想要把老婆婆趕開。
老婆婆從手中拿著的包包中拿出一個保濕瓶,往瓶子裏用些什麼液體倒在蓋子裏,然後遞給了葉。
“又是強賣商品嗎……?那種東西我不需要……”
老婆婆沉默了下來,在想著什麼東西,卻突然把葉揪了起來。
“咦!幹、幹什麼?停……嗚哇—!咕—!”
老婆婆用意想不到的力量將注滿液體的保溫瓶蓋子塞到葉的嘴旁,強行讓拒絕的葉喝了下去。
液體的正體是茉莉花茶,一股濃鬱的香味滲入鼻中。
“想、想殺了我嗎!”
葉嗆了一下咳了起來。
老婆婆把保濕瓶塞給葉,葉反射性的接下來。
“Wakamun,
Enryosando-(年輕人,不用客氣了。)”【注:方言+10086】
然後老婆婆又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慢慢地離去了。
“到底是什麼事情……?”
與初次見麵的人一碰上就要做出想讓人淹死般的行徑,難道是這一帶的風俗嗎?這個民族到底是有多恐怖。
“……”
雖然差點被人弄得要淹死,不過從結果來看則是拿到一瓶冰鎮的茉莉花茶。看來本來是打算強賣的,不過由於年紀大了就忘了收錢。
葉咕嚕咕嚕地把茶都喝完了,然後感受到水分正在向身體各處滲透。
“——說是幸運也好算是從島民那裏補充了水分。動不動就纏上我的死神似乎也因為不熟悉的土地而無法揮下鐮刀。”
暫且先到陰涼的地方稍作休息,讓體力回複一下。膝蓋還在打顫,不過還沒到走不了路的程度。葉把錄音器放回包裏。
“好。”
葉站了起來,再次沿著坡道往下走。印在腦中的地圖上顯示,目的地馬上就到。
在眼前展開的畫麵,是混凝土造的住宅群。
還有就是,大海。
忍受著刺眼的驕陽的燒灸,葉拖著腳步前行——
最後終於,到達了。
“就是這裏了。”
廣闊的大海與小小的沙灘,就出現在眼前。
即使看著海麵反射著陽光閃閃生輝,葉也沒有感到湧起什麼感慨。那裏有的,不過是溶入了有機物的、巨大的水塘而已。
葉的目的地不是海,而是隔著小路麵向大海的小小的平房。
那是一間立方體建築,被油漆已經剝落的圍牆圍著。窄窄的花園雜草叢生,房子連門都沒有,窗戶用木製的窗板堵了起來,玄關因細砂與灰塵而顯得有點髒。
“這就是我新的家。”
種種細小的偶然的重合,形成了這間為葉所有的住處。
需要新家的緣由也好,這個破落的樣子也好都暫且不說,以自己的意誌買下住的地方這一點上心情倒也不壞。
隻是,這份微不足道的喜悅,也馬上就灰飛煙滅。
剛取出鑰匙,打開咯噠咯噠作響的玄關,室內的熱氣就得到解放。用木板鋪貼的走廊積滿灰塵,天花板也張滿蜘蛛網。
“……”
已經超過廢墟的等級,簡直就是遺跡了。葉接受這個事實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鍾,再度啟動停了下來的思考,然後踏進屋裏。
小心翼翼地在家裏進行探索,
同時把叫做窗戶的窗戶逐一打開。
房間的布局是2LDK【注】,和式房間與西式房間各有一間。和式房間裏鋪著的榻榻米是用葉第一次見識的方法編織而成。和式房間裏有鬥櫃和簾子,起居室則留有一張小小的桌子和一台古董級電視機,大概是之前住的人留下來的吧。廚房裏有兩個煤氣灶頭,由於事先安排好,自來水似乎能正常出來。【注:2LDK是兩房一廳獨立廚房的戶型】
找到總電閘,接通了開關,確認能正常用電。然後去到浴室,蓮蓬頭都滿是灰塵,浴缸都發黴了,瓷磚也裂掉了,如果租給恐怖片的製作人來拍殺人場景的話,就不定還能賺點小錢。
回到廚房,打算從後門出去,但出入口的門把生鏽了擰不開。事實上能通往外邊的通道似乎就隻有玄關了,不過麵向庭院的起居室的窗戶下有條窄窄的簷廊,如果想從那裏出去的話也不是不行。
這樣探索就大致上完成了,葉回到起居室。從快要壞掉的簷廊那裏看過去,馬上就可以看到海,隱約聽得到海浪的聲音。
“……這不是人類住的地方……”
葉的心裏有某些東西斷開了,突然跪到地板上。
就在幾天前,葉還是處於受到他人止不住的尊敬的立場。而現在,卻被人追趕流落到這種破爛的小屋裏。
為何會落得如斯田地呢?一想起緣由,葉就不禁來氣。
“竟敢看不起我的論文……”
模模糊糊地嘟噥著。由於極度的怒氣與屈辱感,葉甚至露出笑容來。
“說我變得不正常了……?說失去了一個天才……?自以為是地說些什麼……為什麼我非得要去想這種悲慘的事情……”
葉終於忍不住了,嘶叫起來。
“可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雙拳用力敲擊地板,衝擊產生的頭痛,從手腕一直傳到頭頂。
“竟然當我是笨蛋!!以為我是誰啊!我可是天才,沙藤葉喔喔!明明一直以來都完全依賴著我,現在竟然倒戈!這份屈辱我會幾十倍幾百倍奉還!絕對!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啊啊啊啊!”
蔑視自己的侮辱與哀憐的眼神在腦海裏蘇醒。
葉因為遇上了點問題,所以從至今一直居住著的美利堅合眾國裏逃走出來。
但,這並不是逃跑。
純粹是為了擺脫噪音,能夠專心地進行自己的研究。
“這不是逃亡。絕對不是!肯定不是!才不是逃跑!這是為了遠離你們這群下等的垃圾發出的噪音,做出天才的思考而作出一時的避難。所以,我不是逃跑到這裏……可惡,我肯定會東山再起……走著瞧……我一個人就已經無所不能……是天才……嗚嗚……”
擦了擦滲出眼淚的眼睛,葉抬起了頭。
然後,就發現了三顆人類頭顱。從圍牆上方突然冒出來的那三顆頭顱,正緊緊地盯向這邊窺探著葉的樣子,其中還有那個穿著這個地方的民族服飾圍滿毛巾的家夥在。
“幹、幹什麼,你們這些家夥!”
大概是附近的居民吧。葉臉漲得通紅,隨手拿起身邊的行李就扔了過去。偷窺犯們急忙逃開了,葉抓起行李追了上去。
“這座島上的人嗎?還是說是裝成島民的工作人員嗎!是想要監視我嗎!給我滾,馬上給我消失!這裏是我的家!無論誰都不會讓你們過來!”
太陽眼鏡、鬧鍾、電動牙刷,葉向著逃往沙灘的三人組一樣一樣地扔過去。其中一件東西擊中了雄性的島民,“好痛!”地慘叫起來。
“誰都不靠近我的家!你們這群低俗又沒腦子的凡人!”
趕走了頭腦看起來不怎樣的小鬼之後,葉正要回到自己家裏。
“嗚咕”
心卟咚地跳了一下。轉過身的葉,眼前站著一位穿著背心的老人。
“你、你想幹什麼?”
年紀大概是七十有半吧,頭發已經掉光,白色的眉毛與曬黑了的皮膚,完全是一副沿海居民的樣子。臉很長,而且身體瘦削,所以覺得跟長瓜類植物很像。
“……”
長得像黃瓜的老人緊緊地凝視著葉的臉,然後就打量了一下他的家。
“我是在問你有什麼事情吧?難道聽不懂日語嗎?”
老人像是理解了什麼似的,上下點了幾下頭。
“究竟搞什麼……?真是的,完全理解不了未知民族的思維。”
葉重新振作起心情,回到自己的家裏。
“雖然多少遇上了點麻煩,不過總算安全到達新家……想盡快開始繼續寫那篇論文……就是為了這才會到這種誰也幹擾不了我的偏僻地方來……”
嘴上是這樣說,但身體卻動不了,沉重的厭倦感朝身體襲來。
到達新家、驅趕外敵,這些事讓積累的疲勞快要爆發出來。
“似乎鬆懈下來了呢……強烈的睡魔襲來……沒辦法,喘口氣……不,睡一覺吧……不過在這種地方睡房間的灰塵讓人擔心呢……壁虱也是……”
拿著錄音器的手垂落到地板上。
然後,沙藤葉就從臉開始,趴到積滿灰塵的地板上。
1*4
突然醒了過來,葉發現自己身處黑暗之中。
手臂傳來癢癢的感覺,一看發現一隻腿很長的蜘蛛停在手臂上。
“嗚哇哇哇哇哇哇哇!”
葉甩動手腕猛然退開,由於動作太突然,後腦部重重地撞到了牆壁上。
“噢哦哦哦哦!”
葉按著頭部來回打滾,這時地麵消失了。
“咿呀!”
一股衝擊波襲向後背,讓葉一瞬間停止了呼吸。看來是從打開著的起居室的窗戶滾落到了庭院。
“咕……呶嗚嗚”
臉部因痛苦而扭曲,葉站了起來。
眼前有個已經風化了的土牢。不,不對,是個因海風而風化的鋼筋混凝土造的平房。
是貨真價實的、葉的新家。
“比起幽靈更像是會遇到地精的家吧,不過隻要有電話本的話,大概就能把戰士和魔法使叫來安排工作吧”
站著不動也不是辦法,葉決定從窗口跳回起居室。
“哈—!”
葉往前翻滾做出受身動作,然後利索地向天花板伸出手,拉下熒光燈垂下來的繩子,成功接通了燈。之後也是“哈!”“呼嗯!”接二連三地將各個房間、盥洗室、廚房的燈接通。
“……呼”
家裏的燈都打開之後,總算安心下來。
但是馬上發出“哐”的一聲響聲,家裏又變成一片漆黑。
“咿啊啊啊啊!”
葉猛地衝到廚房,幾乎是毆打般將總電閘推回去。燈再一次亮了起來,為了電閘不再跳,葉馬上把起居室以外的熒光燈都關掉。
“不過是開下燈供電都會斷掉?Fuck!難以置信!這個地方真的是文明社會嗎?”
這個環境亟須改善,說起來,不用改善的地方一處都沒有。
“這種鬼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哪怕早一刻都必須安裝自家的發電機——不對,保安方麵應該優先。對我來說睡不安穩這種事……如果剛才睡覺的時候被襲擊的話,現在就已經被整個串起來烤了。”
葉把大開的窗關了起來,不過必然地熱氣就會在室內積聚。
葉撿起遙控,按下了空調的電源。不過機器完全沒有反應——看來是壞掉了。
“別給我期待啊!Fuck!”
把遙控扔到地板上,葉巡視了一下室內的情況。
“電力不能隨便用,空調又開不動嗎——乍看起來,也就隻有竊聽器啊偷拍的攝像頭用不了這點算得上得救了吧,因為稍有鬆懈那個國家就會想來監視我的吧。凡人會關注天才的動向也是當然的,不過,不會被白白地查探到個人資料這點也正是來到這種鄉下地方的好處了。”
葉的肚子響了起來。從包中取出裝有營養劑的瓶子,把其中的藥片放到口中咬碎。
“不過,這炎熱的天氣真是讓人受不了。去淋個澡降一下體溫吧。”
葉把衣服脫掉,走進bathroom——用西洋文字也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了,走進了浴室,打開了蓮蓬頭。
0.1秒之後,葉就從浴室動作片式地翻滾出來。
“咿啊啊啊啊!好冷!而且顏色還是茶色的!”
似乎是還沒有通煤氣,而且可能是因為到了今日還使用鐵製的水管,水中混入了大量的鐵鏽。葉從包中抽出浴巾裹起了身體大哭起來。
“我已經受夠了啦啊啊啊啊!好想回美國啊啊啊啊!”
“你很吵吖吖吖!”
起居室的窗戶突然打開了,一個留著短發的人從庭院出現了。
“咿—呀啊啊啊!”
葉滿麵通紅,用毛巾擋住身體。
“少女嗎?咦,女生?不對,是男的?”
連宣戰通告都沒有就襲擊過來的是個高個子少女,從無袖夏衫和熱褲裏伸出來的修長的手腳被曬得有點黑,稍短的黑發在光的反射下烏黑發亮。
“你、你這家夥是誰?這裏可是我的家!有事的話給我按門鈴!目的是挑起戰爭的話,給我以書麵形式聲明開戰日期!否則我會報警說你非法入侵的喔!即使是這樣的島嶼警察機關這種程度的——糟了,電話!——沒有報警手段!好、好吧,我們來談判吧!聽、聽得懂日語嗎?”
“這點小事也要叫警察來嗎!在隔壁哇—咿呀—哇—咿呀的吵死了!難得在看戲劇,氣氛都全被破壞了——話說、好熱!幹嘛把窗都關上了?”
島民少女不知怎麼似乎生氣了,脫掉了涼鞋從套廊翻進了起居室,把屋裏的窗戶都打開了。葉則逃進廚房,急忙把衣服都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