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1 / 3)

苦蕎答應了要將那軟骨人送回宜昌,這就動身了。沒錢坐車,就走小路近路,穿山越嶺。好在軟骨人又小,充其量四五十斤,山裏人背慣了,也不算什麼。那軟骨人坐在苦蕎背柴背豬草的背簍裏,還是安靜如初。苦蕎就詛咒著天殺的白中秋。山中有秋雨,隻好用雨布將自己的頭和軟寶的頭蓋著,也就蓋住了整個背簍;那軟寶的頭擱在她背頸窩裏,左搖右晃的,吹著絲絲熱氣,算是個活人,走路就格外小心,怕滑倒了,把那軟骨人摔了。人家可是城裏人哩,宜昌在哪咱也不知道,沒去過,但方向還是知曉的,穿過興山,再穿過夷陵,不就到了宜昌市嗎?如攔到個便車,就更快了。

到處是淋濕後陰森森潮乎乎的樹,烏桕的紅葉一蓬火從雨中衝出來,還是無力,嗆著煙子。山楂紅串串的,像樹淌著鼻血,瘋長的山荷葉還是很茂盛,在溪溝邊搖搖曳曳。苦蕎見旁邊林子裏有響動,就拍拍那背簍說:

“有野牲口,我就把你喂著吃了的啊!”

有個人說話,人還是膽大些。那“人”雖不能說話,又小,畢竟是個四肢俱全的人。

“宜昌有大樓房和大洋船吧?”

“宜昌的女人都很漂亮吧?……宜昌人吃啥喝啥?長成你這麼個蔫不拉嘰軟寶相,未必宜昌沒苞穀吃麼?咱神農架山裏,男娃女娃都長得墩墩實實的,打得死老虎,都叫苞穀墩子……”

這麼說著,到了傍晚,雨的翅膀收了,有晚霞鑽出來,山上又有一派爽氣,路也幹了,聽到遠處的山上有歌聲和牛哞聲,就唱了起來:

送郎送到床檔頭,

撞破燈盞潑了油,

破了燈盞不打緊,

油了衣裳要丟醜。

送郎送到房屋門,

雙淚難忍哭一聲,

你也哭來我一哭,

哭來哭去走不成。

送郎送到道路口,

伸手拉住我郎手,

舍不得丟也要丟,

奴手丟了心難丟。

送郎送到大橋頭,

手扶欄杆望水流,

莫學江水無情意,

但願天長與地久……

唱完,那背上的人竟拍起手來。還能聽哩,也能吃,給了他個火燒粑粑,就吃完了。走到一家住戶,想討歇過夜。可那家人說:“背個啥哩?猴娃?”苦蕎一聽就氣了,說:“咋說話哩,這是個人,人家還是城裏的,宜昌的。”那家人就說:“人不像人,猴不像猴,不是猴娃是什麼呢?”就朝她打量,看那眼神,好像這背簍裏的人是她和猴子配了生的。就氣憤地走了。回過頭又問了一句:“這裏鬧不鬧豬?”那家人說:“豬啊猴啊鬼啊都鬧的。”

苦蕎心想嚇不住我,就往前走。走到一個路邊岩洞,就把背簍卸下,點燃一些火,又用開山刀砍了些芭茅,塞進背簍裏,自己靠在火邊,太累,一閉上眼就睡著了。夢中夢見了自己的兒子春鵲,這春鵲咋就跟這軟骨人長得一個樣呢?軟軟地走來,卻能說神農架的話,用神農架的口音喊:“娘喲!在這裏歇麼事啦?”春鵲死後,苦蕎的一頭好秀發全掉光了,兩年後才又長起來。用手去抱春鵲,春鵲又變成了猴子,說:“娘,我還要去樹上摘雲霧草吃。”醒過來見自己坐在火邊,竟摟著那軟骨人的頭在胸前。冰涼的水咋就往手臂上落呢?自己哭了,淚滴在那軟骨人臉上,把軟骨人也驚醒了,向上瞪著一雙單純的猴眼看著她。不就是個猴子嗎?人家說得沒錯,就是隻山猴:猴臉,猴嘴,猴牙齒,猴耳朵,還猴叫聲哩,咿咿呀呀的,是在問她為啥子落淚?

苦蕎就想抹淚,把那背簍放一邊去,心想我還真怕他被野牲口吃了不是,又不是我的兒。看人小,可年歲估摸著也不小了,臉上有了褶子哩,還有幾根稀黃的胡子,小老頭啊!

“你甭看,我夢見了我兒哩,不關你的事。”

一宿無話。

第二天早上起來鑽出洞子,晴霞高山,紅葉薄霧,頓時太陽就沸沸揚揚,頓時山裏就果實劈叭炸裂一片。秋天歡呼雀躍,人的頭上熱汗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