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
豬依然山呼海嘯地叫。豈止這些！
——那一夜，月黑風高，鎮上的狗一起狂吠，雞吼鴨叫，餐館裏的巴東老板說，看見提前冬眠的蟑螂又抖擻著爬出來，在屋裏亂躥，滿屋都是；百貨商店的人說二十幾匹布那一夜讓老鼠啃了，估計啃布的老鼠有三百多隻，首尾相銜，被人瞧見了。還有人聽見房屋發出咯吱吱亂響，像要翻身一樣。
文寇所長是跟著狗吠聲來到後院的。有人彙報說近來院子裏的鐵被偷去很多。派出所的院牆是很少有人敢翻進來的。可曆年有收繳的破銅爛鐵，吸引了盜賊，不足為奇。現在豬害一鬧，農民歉收，盜賊增多，不足為奇。
文所長一個人借查看後院時欣賞著畏罪潛逃犯白中秋留下的那一架高大的閻王塌子千斤榨。這個，這個他將要複製到以後他的全國首家私人獵具收藏館中去，並且將成為巨大的廣告標誌。你看他：在這小鎮山腳下的颯颯秋風中，像一尊巨虎，踞蹲在荒草叢中，剪影無比威猛絕情，要吞噬那世間萬物。閻王塌子千斤榨，你是陰險的欲望，虛懷若穀的暗器，巨大的陷阱和誘子。看起來你如我一般，深陷圍牆之中，猶如人人不齒的廢墟，可你有嘯嗷山林之誌，激蕩雲天之情。你這絕世無雙的歹毒獵具，誰惹了你，你把它碎屍萬段，碾成齏粉，讓它魂飛魄散，身首異處。你看起來笨重如山，實則輕巧似風；你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言稀聲。你又有與獵物同歸於盡的獻身精神，對付那山中惡獸，甘願粉身碎骨，灰飛煙滅。山中的禽獸雖被人類斬盡殺絕了，可總有漏網之魚成精靈神怪，想與人類作最後一搏，譬如當今橫行山區的野豬。你就代表了人類，代表了人類對山林的遠古仇恨，將那最後的林中生靈，悉數擒拿，置於死地！你可是人類最忠誠的幫凶啊，你外貌原始質樸，內心凶殘野蠻。你有如火如荼的激情，敢作敢為的秉性。你這狩獵時代的尖峰英雄，百獸的克星，山林的墳墓，最後的王者，山岡的奇景，讓我向你跪拜吧。你點燃了我卑瑣的靈魂，焚燒盡我的怯懦和鬱悶。當今之世，蠅營狗苟，趨炎附勢，脅肩諂笑，醉生夢死，五心不守，譫語連連，吃喝嫖賭，貪贓枉法，賣官鬻爵，草菅人命，人壞到極致，心黑到頂點。還有這造假煙假酒假食品，或拐賣婦孺，或攔路剪徑，或偷盜成性，或哄騙為生，或賣淫當小姐，或販毒吸白粉，到處是惡人，到處是陷阱，搞不完的專項鬥爭，辦不完的殺人案件，道德分崩離析，人性滑向穀底，世界不仁不義，糜爛肮髒到這步田地，我們還不震醒？閻王塌子千斤榨，讓我的胸懷晴空萬裏，精神氣壯山河。過去我是個螻蟻，是條蟲子，是隻狗，現在我終於又是個人了……
文寇所長百感交集，淚如雨下地好生哭了一回，也好生笑了一回，笑自己詩人情懷，風雲氣短，回屋就睡了。
沒睡多時，一聲地震般的轟響，把他驚醒。所裏的狼狗嗷嗷地叫著。文所長以為是下雨多時，山垮了，泥石流衝下山了。拿起電筒就往外跑去查看，走到走廊裏往後院看，如魅的山影並未有什麼動靜，倒是一股陰森的風卻向他襲來，讓他向後仰了那麼一下，這風好大！一股不祥的預感在心頭升起。兩個先他而來的警察見了他就喊：
“所長，所長，大事不好！”
“怎麼了？”
“你那個獵豬大屋（他們說的）倒了，狗在那兒刨哩！”
“砸到了野牲口！”文寇所長當時的反應就是這個。
幾個人趕快跑到後院裏。狼狗確把那一堆倒塌的瓦礫扒拉得嘩嘩直響，肯定砸著東西了，是什麼東西呀！豬麼？
幾個電筒一起照過去，狗分明拽著一件衣服的衣角。
幾個人就去往下麵刨。
搬開了一塊又一塊大石頭，拖出個人來！
——崔鎮長那瘋長的兒子老拔子！
人已經砸扁了，可手上還緊緊攥著那把木刀。另一隻手上抓著一塊派出所的廢鐵。文寇所長明顯感到有一股很重的腥味，不像人的，是虎，是虎腥味。他猛然想到：老拔子老巴子，老巴子就是虎的俗稱啊，這可憐的娃子，名字叫得孬喲！